掌心里的碎纸屑,像是滚烫的灰烬。图书馆深处那片阴影里投射过来的、冰冷玩味的目光,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扎满了桃枝的每一寸皮肤。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那些细小的纸屑里,刺痛感让她从濒临崩溃的窒息感中找回了一丝清醒。
逃!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般炸开。她甚至不敢再看那个角落一眼,抓起桌上的笔记本和笔,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椅子腿在寂静中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空旷的图书馆里激起突兀的回响。
桃枝的心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低着头,几乎是撞开挡在身前的椅子,脚步踉跄地朝着最近的出口方向冲去。书包带子滑落肩头也顾不上了,她只想逃离这片被冰冷目光浸透的空气,逃离那个隐在阴影里的、令人绝望的存在。
她冲出图书馆厚重的玻璃门,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带着灼人的温度兜头罩下。刺目的光线让她眼前一阵发黑,脚步虚浮了一下。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额角的冷汗被阳光一晒,冰凉地滑落。
掌心里被指甲掐出的印痕和纸屑摩擦带来的刺痛感,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撕碎的纸条,冰冷的注视,那转瞬即逝、却带着致命玩味的弧度……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沿着脊椎缠绕而上,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不敢回头去看图书馆的大门,生怕一回头,就看到那个穿着黑色卫衣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踱出来。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沿着林荫道,朝着远离图书馆、远离社团活动楼的方向——女生宿舍楼走去。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宿舍楼里弥漫着女生宿舍特有的、混杂着洗衣液、护肤品和零食的甜腻气息。桃枝推开307的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她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图书馆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感似乎还残留在身上,阳光也无法驱散。
她摊开一直紧攥的右手。掌心里,那些被汗水濡湿的白色纸屑粘在一起,糊成一团,上面“桃枝”和“我的”的墨迹早已模糊不清,糊成一团肮脏的灰黑色。它们粘在皮肤上,像甩不掉的污点。
“呵……”桃枝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自嘲和绝望的冷笑。她以为自己撕碎的是他的标记,是她的反抗。可结果呢?那不过是又一次在他冰冷目光下的、徒劳无功的表演。他甚至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动作,仅仅是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她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可笑而苍白。
沾上了……就甩不掉了。赵大鹏沉重的话语又一次在耳边回响。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感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她。她抬起手,狠狠地将那团粘腻肮脏的纸屑抹在门板上,用力地蹭着,仿佛要将那耻辱的印记连同自己的指纹一起抹去。粗糙的木板摩擦着掌心,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直到掌心被蹭得通红发痛,那团纸屑才终于被抹掉,只在门板上留下一片模糊的、带着墨迹的污痕。
桃枝看着那片污痕,像看着自己无法摆脱的困境。她颓然地坐在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图书馆里那冰冷的注视感,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宿舍门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咦?桃枝?你回来这么早?”周晓晓推门进来,看到坐在地上的桃枝,吓了一跳,“你怎么坐地上?脸色这么白?生病了?”她放下手里的购物袋,关切地凑过来。
桃枝猛地抬起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点累,坐地上凉快。”
周晓晓狐疑地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又瞥了一眼门板上那块可疑的污迹,最终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唉,学习也别太拼了。对了,刚才宿管阿姨说,楼下有你的包裹,好像是你原来学校寄来的?放传达室了。”
原来学校寄来的包裹?
桃枝愣了一下。她转学过来才没多久,谁会给她寄东西?难道是以前要好的同学?或者是……妈妈?想到妈妈,桃枝心里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和酸楚。
“哦,谢谢。”她撑着门板站起身,腿还有些发麻。也许是妈妈寄来的东西?这个念头让她暂时压下了心头的阴霾。
“要我陪你去拿吗?”周晓晓问。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桃枝摇摇头,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或者……也许妈妈寄来的东西能给她一点安慰。
她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宿舍。传达室就在宿舍楼一楼入口旁的小房间里。
推开传达室的门,一股混杂着旧报纸、灰尘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戴着老花镜的宿管阿姨正坐在小桌子后面看报纸。
“阿姨,您好,我是307的桃枝,听说有我的包裹?”桃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哦,桃枝啊。”阿姨抬起头,从老花镜上方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墙角一个不大的、方方正正的纸箱,“喏,那个就是。寄件人没写名字,就写了个‘旧友’。”阿姨嘀咕了一句,“现在的孩子,寄东西也不写清楚。”
没有名字?旧友?
桃枝心里咯噔一下,刚刚升起的那点期待和暖意瞬间被一股不祥的预感取代。她道了声谢,走过去抱起那个纸箱。箱子不重,摇起来里面也没什么声响。
她抱着箱子,快步回到宿舍。周晓晓已经去水房洗衣服了,房间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反锁上门,桃枝将箱子放在自己的书桌上。纸箱用普通的胶带封着,封口很平整,看不出什么异常。
她盯着那个平平无奇的纸箱,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寄件人匿名……“旧友”?她在原来的学校朋友并不多,谁会这样神神秘秘?难道……真的是妈妈?妈妈有时候是有点粗心大意……
桃枝深吸一口气,找出一把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封箱的胶带。胶带断裂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掀开纸箱的盖子。
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衣物、零食或者妈妈塞的唠叨纸条。
只有一本书。
一本厚重的、硬壳封面的素描本。
纯黑色的封面,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像一块沉默的、吸光的黑曜石。书本的尺寸……和她那本被陈景云踩烂的植物观察笔记本,几乎一模一样!
桃枝的手猛地一抖,指尖冰凉。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连带着头皮都开始发麻。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无法抗拒的恐惧,伸出颤抖的手指,翻开了那本黑色素描本的封面。
第一页,是空白的。
第二页,依旧是空白的。
第三页……
她的指尖停在页角,犹豫着,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最终,她猛地翻开了第三页——
瞳孔在下一秒骤然收缩到极致!
不是空白。
纸页上,是铅笔勾勒出的、极其精细的线条。
画的,是她的背影。
确切地说,是她今天下午在图书馆角落里,背对着书架,低头撕扯纸条的背影!
画面捕捉得极其精准:她微微弓起的、显得单薄又倔强的脊背线条;她用力攥着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部特写;她低垂的、被凌乱发丝遮住大半的侧脸轮廓;还有散落在她脚边书桌下的、几片被忽略的、微小的纸屑……
光影处理得极其细腻,图书馆角落那特有的、带着书卷尘埃的昏暗光线,被完美地复刻在纸上。整幅画笼罩在一种沉重的、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氛围中。
画面的右下角,没有日期。
只有两个铅笔写下的、极其工整、又带着一种冰冷掌控力的字:
**我的。**
“嗡——”
桃枝的脑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
是他!
陈景云!
他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她撕碎纸条的每一个动作,她愤怒又绝望的姿态,她自以为是的反抗……全都被他看在眼里!然后,被他用这冰冷精准的画笔,捕捉下来,定格在这纯黑的纸页上!
这根本不是包裹!这是一份迟到的、无声的宣告!是对她撕碎纸条行为的、最冷酷无情的回应!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的反抗,你的愤怒,你试图抹去的标记……在他眼中,不过是供他欣赏和记录的素材!你的一切,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在他的“画”里!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素描本冰冷的纸页上,瞬间晕开了铅笔的痕迹。
桃枝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死死盯着那幅画,盯着那刺眼的“我的”二字,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她猛地伸出手,抓住那本黑色素描本,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将它撕碎!像撕碎那张纸条一样!
然而,素描本的硬壳封面和厚实的纸张异常坚韧。她用力撕扯着,白皙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指甲在封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却只在纸页边缘留下几道浅浅的折痕和撕裂的毛边。
撕不碎!
它像一块沉重的黑色磐石,冰冷、坚硬,嘲笑着她所有的徒劳。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带着崩溃哭腔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在空荡的宿舍里响起,绝望而凄惶。
她伏在冰冷的书桌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素描本那坚硬的黑色封面,晕开了那冰冷工整的“我的”二字,却丝毫无法改变它们的存在。
那本撕不碎的黑色素描本,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阴影,沉沉地压在她的书桌上,也沉沉地压在了她整个世界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