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褪去,晨光熹微。桃枝蜷缩在书桌下的阴影里,浑身僵硬冰冷。怀里那本沉重的黑色素描本,像一块刚从冰海里打捞上来的礁石,寒意丝丝缕缕地渗进她的骨髓。一夜未眠,混乱的思绪如同被飓风搅动的海面,恐惧的冰山与那丝荒谬又顽固的怜悯相互撞击,留下满目狼藉。
素描本里那些破碎的画面——紧闭的沉重木门、打翻的混乱颜料、扭曲枯槁的桃树、树下渺小蜷缩的身影、以及那句小心翼翼的“我的……春天?”——如同烙印,深深烫在她的意识里。她恨他,这恨意根深蒂固,如同生态角桃树上那狰狞的刻痕。可那画中透出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痛苦和孤独,却又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阵陌生的、让她恐慌的悸动。
她怎么能……对他产生怜悯?
这个念头让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被自己背叛。她用力地将素描本塞回抽屉深处,用旧毛衣死死裹住,再猛地关上抽屉,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在封印一个禁忌的潘多拉魔盒。
接下来的日子,桃枝的状态更加恍惚。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校园的既定轨道上机械地运行。上课时,老师的讲解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视线落在摊开的课本上,字迹却在眼前扭曲、晃动,最终幻化成素描本里那扭曲的枯枝和树下蜷缩的身影。食堂里,食物的味道寡淡得如同嚼蜡,耳边同学们的谈笑风生遥远得像是隔着一层厚玻璃。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图书馆最角落的书架阴影里,厚重的专业书籍成了她隔绝外界的堡垒,然而那些拉丁学名和复杂的植物图谱,也失去了往日的魔力,无法再为她构筑起安全的堤坝。
恐惧并未消失,它只是和那丝顽固的怜悯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疲惫,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甚至刻意避开了植物社。那片充满生机的绿意,此刻竟让她感到一种无言的刺痛——她害怕在那里想起生态角的毁灭,更害怕林哲和赵大鹏探究的目光会再次触及她抽屉深处的秘密。
直到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的铃声响起。
桃枝收拾着书包,动作迟缓。教室里的人声逐渐喧闹起来,同学们三三两两讨论着周末计划。她只想快点回到宿舍,把自己关进那个小小的、暂时还算安全的空间。
“桃枝!”同桌李薇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在她旁边响起。
桃枝动作一顿,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涣散。
李薇看着她明显憔悴的脸和眼底浓重的青黑,担忧地小声说:“那个……刚才课间,林哲学长来教室门口找你了。好像挺急的样子,看了一圈没找到你,让我转告你,放学后……务必去一趟植物社活动室。”
植物社?
桃枝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其他情绪。林哲找她?为什么?难道……难道那本素描本的事……被发现了?还是陈景云又做了什么?生态角的惨剧之后,任何与植物社相关的消息都让她本能地联想到那个阴影里的名字。
“他……他有说什么事吗?”桃枝的声音干涩发紧。
李薇摇摇头:“没说,就是让你务必去一趟。看他的样子……好像挺严肃的。”她顿了顿,看着桃枝瞬间煞白的脸色,忍不住补充道,“桃枝,你没事吧?你这几天脸色真的很差……”
桃枝胡乱地摇摇头,抓起书包,含糊地说了句“谢谢”,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
走廊里人流涌动,喧闹异常。桃枝却感觉自己像行走在一条冰冷寂静的隧道里,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而遥远。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她的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恐慌的窒息感。她低着头,脚步匆匆,只想快点穿过这片人海,却又本能地抗拒着走向那个目的地——植物社活动室。
为什么?林哲为什么要找她?还“务必”?
是陈景云又在活动室留下了什么?像那本素描本一样?
还是……他直接找上了林哲?
各种可怕的猜想在她脑海中翻腾,每一个都让她遍体生寒。她甚至想掉头就跑,躲回宿舍。但李薇那句“挺急的”、“挺严肃的”,又像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她的脚步。
她最终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了社团活动楼前。熟悉的泥土和绿叶气息从虚掩的门缝里飘散出来,往日让她感到安宁的味道,此刻却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她站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林哲温和的声音传来,听起来……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凝重?
桃枝推开门。
活动室里光线充足,满室绿意盎然。林哲正站在长桌前,小心翼翼地给一盆新到的、叶片硕大的龟背竹喷水。赵大鹏则蹲在角落,对着几盆刚扦插的小苗记录着什么。气氛平和宁静,和她预想中的紧张压抑截然不同。
看到桃枝进来,林哲放下喷壶,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桃枝同学,来了。快进来。”
赵大鹏也抬起头,咧嘴一笑:“学妹!你可算来了!看看,我们社添新成员了!”
桃枝紧绷的神经并没有因为眼前平和的景象而放松,反而更加疑惑和警惕。她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走,目光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没有异样。没有陈景云的身影。也没有任何看起来像“麻烦”的东西。
“学……学长,你找我?”桃枝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对。”林哲点点头,走到活动室靠里的一个空置的窗台边。那里,阳光正好。窗台上,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素雅的白色陶盆。
盆里,栽种着一株植物。
桃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那是一株……桃树苗。
非常幼小,只有十几公分高。主干纤细而柔韧,呈现出一种充满生机的浅褐色。顶端,几片嫩绿的、带着细微绒毛的椭圆形叶片,正努力地舒展着,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亮,边缘透着一层淡淡的、新生命特有的金色光晕。叶片虽小,却充满了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感。
陶盆很干净,盆土是新换的,疏松透气,看得出被精心打理过。小桃苗的周围,甚至还铺了一层小小的、圆润的白色鹅卵石作为装饰,显得格外用心。
“这是……”桃枝愣住了,完全不明白眼前的情景。
林哲指了指那盆生机勃勃的小桃苗,语气温和地解释:“这是……陈景云学长送来的。”
“陈景云”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惊雷,瞬间在桃枝耳边炸响!她猛地后退一步,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中瞬间充满了惊惧和难以置信!他送的?!他送一株桃树苗来?!他想干什么?!是新的警告?新的标记?还是……某种更残忍的、嘲弄她失去生态角桃树的“礼物”?!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别紧张!桃枝同学!”林哲显然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安抚,“他……他没来。是放在活动室门口的。还有这个……”
林哲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条,递向桃枝。
桃枝看着那张纸条,瞳孔骤然收缩!又是纸条!噩梦般的记忆瞬间回涌!那张写着“桃枝,我的”的纸条!图书馆里撕碎纸条时被注视的冰冷感!那本黑色素描本里定格她狼狈姿态的画页!她下意识地就想后退,拒绝去碰触任何可能来自他的东西。
林哲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担忧:“他放在盆栽旁边的。我……我没看内容。但我觉得,你应该看看。”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这盆苗……他放得很小心,看得出来,很用心。”
用心?
桃枝混乱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台上那盆小小的桃苗。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微微颤动,散发着一种与生态角那片毁灭景象截然相反的、脆弱而倔强的生命力。那精心挑选的陶盆,那疏松的盆土,那铺在周围的小小白石……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一种……呵护?
这和他冷酷摧毁生态角的行为,形成了何其荒谬、何其强烈的反差!
鬼使神差地,在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更加强烈、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困惑驱使下,桃枝颤抖着伸出了手,接过了林哲递来的纸条。
指尖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打开了纸条。
纸条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只有一行字。
字迹是桃枝熟悉的,带着一种冷硬、锋利的骨感,却又似乎……比之前少了几分睥睨的漠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笨拙?
那行字,清晰地写着:
它需要光。
桃枝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盯着那四个字,眼睛一眨不眨。
它需要光。
不是“我的”。
不是“只能长在我画的春天里”。
不是任何宣告占有或毁灭的冰冷字句。
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一个关于植物最朴素的常识。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洒在窗台上,也洒在纸条那冷硬的字迹上。窗台上,那株小小的桃树苗,嫩绿的叶片正努力地向着光的方向舒展着,叶脉清晰可见,充满了生命最原始的渴望。
“它需要光……”
桃枝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梦呓。心湖深处,那被恐惧和愤怒冻结的坚冰,被这简单到近乎笨拙的四个字,被那盆在阳光下努力生长的小小绿意,狠狠地、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一股极其复杂的、她完全无法定义的情绪,如同冲破冰封的暗流,汹涌地冲击着她的心防。恐惧、愤怒、困惑、荒谬……还有那丝被她拼命压抑的怜悯,此刻全都翻腾起来,最终,竟奇异地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摧毁了整片生态角的桃林,却送来一株需要光的小苗?
他用刀锋刻下“我的”宣告占有,却写下“它需要光”这样朴素的提醒?
他……到底想干什么?
桃枝抬起头,茫然地看向林哲。
林哲看着她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温和地叹了口气,指了指那盆小桃苗:“桃枝同学,你看,它现在……是你的了。放在窗台这里,阳光最好。它……会好好长大的。”
桃枝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盆小小的、沐浴在阳光下的桃树苗上。
嫩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像一只只充满好奇的小手,试探着触碰这个光明的世界。
窗台很温暖。
阳光很明亮。
小桃苗很安静。
活动室里,只有植物静谧生长的气息。
纸条上那冷硬的字迹,在阳光下,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