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厚重的《中国原生木本植物图鉴》,像一个沉默的、充满力量的锚,沉甸甸地压在了桃枝的书桌上。它取代了抽屉深处那本黑色素描本的位置,散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纸张油墨和理性知识的气息。桃枝的手指无数次无意识地划过它深绿色的硬壳封面,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某种隐秘的、笨拙传递过来的力量。
“它需要光。”
“阳性树种,喜光。需充足光照……”
这两句话,像两条缠绕的藤蔓,在她混乱的思绪里反复盘旋。恐惧的坚冰被反复凿击,裂痕在无声中扩大。生态角那片被摧毁的、刻着狰狞字迹的桃林,依旧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但窗台上那盆沐浴在阳光里、努力舒展着嫩叶的小苗,和这本详尽阐述它生长需求的图鉴,却像两粒倔强的种子,在她冰封的心田里悄然埋下,带来一种尖锐的、无法忽视的刺痛和……困惑。
他到底想干什么?
摧毁与给予,暴虐与笨拙的常识……如此矛盾,如此撕裂。
桃枝依旧沉默地穿行在校园里。上课,低头记笔记,视线却偶尔会飘向窗外,看向植物社活动楼的方向。去食堂,只坐在角落,咀嚼着寡淡的食物,味蕾麻木,脑子里却在想:那盆小苗……今天阳光好吗?林哲学长会不会太忙忘记浇水?那盆土看着疏松,但浇透一次应该能管几天吧?
一种隐秘的渴望,如同藤蔓在石缝里悄然滋生。她想去看它。不是远远的想象,而是真实的、近距离地看看那株属于“它需要光”的小生命。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疯长,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勇气,压过了心底残存的恐惧。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的铃声,像是一道解禁令。
桃枝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书包冲向图书馆的阴影。她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桌边缘,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阳光斜斜地照进教室,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窗外,通往社团活动楼的小径上,三三两两的学生谈笑着走过。
去?还是不去?
恐惧的触角在心底蠢蠢欲动,提醒着她陈景云可能带来的未知。但窗台上那抹想象的绿色,那努力向着光伸展的姿态,却像一盏微弱却执着的灯,在心底摇曳。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飞快地收拾好书包,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推开教室门,融入放学的人流。脚步不再像逃亡,反而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地。她刻意避开了生态角的方向,沿着林荫道,径直走向那栋熟悉的、散发着泥土和绿叶清香的社团活动楼。
心跳得很快,手心微微出汗。她停在活动室门口,里面很安静。她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推开了门。
熟悉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汁液微甜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活动室里光线充足,满目葱茏。林哲正背对着门口,在长桌前整理一摞新的植物标签。赵大鹏不在。
桃枝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那个靠里的窗台。
阳光正好,慷慨地洒落在那片区域。
窗台上,那盆小小的白色陶盆里,那株桃树苗,静静地伫立着。
它似乎长高了一点点。纤细柔韧的主干挺直了些,不再是初时的柔弱。顶端的几片嫩叶,颜色从浅绿转向了更饱满、更有质感的翠绿,叶片边缘那层新生的金色光晕淡去了,叶脉变得更加清晰,显示出一种茁壮成长的态势。叶片努力地舒展着,贪婪地吸收着倾泻而下的阳光,每一片都显得生机勃勃。
盆土是湿润的深褐色,显然刚浇过水不久。周围铺着的那圈小小的白石粒,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整株小苗被照顾得很好,充满了被精心呵护的生命力。
看到它安然无恙,甚至比记忆中更加精神,桃枝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奇异地松弛了一点点。一股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慰藉,悄然涌上心头。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朝着窗台走去。
“桃枝同学?”林哲听到动静,转过身,看到是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你来了。正好,来看看你的小桃树?它长得不错吧?”
“嗯。”桃枝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她在小桃苗前站定,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那些翠绿的叶片上。她甚至微微弯下腰,凑近了看。能清晰地看到叶片上细小的绒毛,看到叶脉在阳光下如同精密的绿色网络。一股属于新生植物特有的、极其微弱的清甜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
“它很健康,”林哲走过来,也看着小苗,语气带着赞许,“放在这里光线最好,我每天都会过来看看,浇透一次水。它适应得很好,你看这新叶,长势多喜人。”
桃枝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其中一片最小的、刚刚舒展开的嫩叶。叶片柔软而富有弹性,带着生命特有的温热感。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而温暖,瞬间驱散了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冰冷恐惧。
“谢谢学长……”桃枝低声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株小苗。
“谢什么,举手之劳。”林哲笑了笑,像是想起什么,指了指窗台旁边,“对了,陈景云学长……昨天下午也来过一次。”
桃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指尖瞬间从叶片上收回。
林哲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细微变化,继续说道:“他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进来。就看了看这盆苗,问我……它有没有长新叶。我说有,长得挺好的。他就点点头,没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又来了?
只是……看看?
问了新叶?
然后……走了?
桃枝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但这一次,恐惧之外,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毁掉整片桃林时那么暴虐,此刻却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口,关心着一株小苗有没有长新叶?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眩晕的荒谬和……更深重的困惑。
“哦……”桃枝含糊地应着,目光重新落回小桃苗上,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稳定的东西。
林哲看着她沉默的侧影,温和地笑了笑:“你慢慢看,我去隔壁工具间找点东西。”他体贴地找了个借口,转身走向活动室最里面那扇紧闭的门。
工具间的门被推开,又轻轻关上。活动室里只剩下桃枝一个人,还有满室静谧生长的绿植。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空气里是植物呼吸的清新味道。窗台上的小桃苗安静地沐浴在光里,每一片叶子都舒展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对阳光的渴望和满足。
桃枝看着它。看着那翠绿的叶片,看着那努力向上的姿态。脑海里翻腾着图鉴上关于“阳性树种,喜光”的严谨说明,翻腾着“它需要光”那四个冷硬的字,翻腾着林哲描述的、陈景云沉默站在门口只关心新叶的画面……
一个念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勇气,无比清晰地在她心中升起。
她想要照顾它。
不是假手于人。
是她自己。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压倒了所有残存的恐惧和困惑。她环顾四周,目光很快落在了窗台下方的置物架上。那里放着一个干净的、容量适中的蓝色小喷壶。
桃枝走过去,拿起喷壶。壶身冰凉,带着塑料的质感。她走到角落的水槽边,拧开水龙头。清澈的水流注入壶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她接了小半壶水。没有接满,怕自己掌握不好力道。然后,她拿着盛水的喷壶,重新站回到那盆小桃苗前。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带着一种陌生的、混合着紧张和一丝微小兴奋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学着以前看林哲和赵大鹏照料植物的样子,微微弯下腰,将喷壶的细长壶嘴对准了陶盆的土壤表面——避开了柔嫩的茎干和叶片。
她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动作带着生涩的谨慎。她轻轻按压喷壶的压柄。
“嘶——”
一道细密、均匀的水雾,如同温柔的春雨,轻柔地喷洒在盆土表面。深褐色的土壤迅速吸收了水分,颜色变得更加深润。水滴没有溅到叶片上,只在土壤表面留下湿润的痕迹,然后迅速渗透下去。
桃枝专注地看着水流渗入土壤的过程,看着小桃苗的根部区域被温柔的湿润包裹。她没有浇太多,只让表层土壤充分湿润。图鉴上说过,盆栽忌积水,要见干见湿。
水流声停止。盆土散发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桃枝直起身,看着眼前这株被自己亲手浇灌过的小生命。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似乎因为水分的滋润而显得更加鲜亮、精神。一股奇异的、微小的暖流,从她握着喷壶的指尖,顺着血脉,缓缓流回了心房。那被恐惧和冰封占据太久的地方,仿佛被这温柔的浇灌融化了一小块,露出底下柔软而真实的土壤。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泥土和绿叶的芬芳。窗台上的小桃苗,和她手中那个还带着水珠的蓝色喷壶,构成了一幅静谧而充满生机的画面。
就在这时——
活动室虚掩着的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无声地推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门外走廊的光线有些暗逆光,只能看到一个高大沉默的轮廓,静静地伫立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