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在蓝色喷壶的细长壶嘴上凝聚,欲坠未坠,折射出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像一粒细小的、颤动的钻石。桃枝刚刚放下喷壶,指尖还残留着壶身冰凉的触感和按压压柄时那细微的反弹力道。她看着盆土表面均匀的湿润深色,看着小桃苗翠绿的叶片在充足的水分和阳光下仿佛更舒展了几分,一股微小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和成就感,正悄然在胸腔里弥散开,驱散着长久以来的阴霾。
这暖意刚刚升起,一股熟悉的、如同深潭寒水般的气息,便无声无息地从门口那道敞开的缝隙里弥漫进来。
桃枝的身体瞬间僵住!
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骤然绷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那股气息太熟悉了——冷冽的松木混合着油画画材的微辛,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血腥气?
陈景云!
他什么时候来的?!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反扑回来,几乎要将她刚刚获得的那点微小的暖意和勇气彻底淹没!生态角被摧毁的惨烈景象,树干上狰狞的刻痕和叉号,图书馆里那无声的注视和放下图鉴时沉重的压迫感……所有恐怖的记忆碎片瞬间清晰无比地回涌!她甚至能感觉到颈后那颗小小的痣,在发丝下隐隐灼烫起来,像一个无法磨灭的耻辱烙印!
逃!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般炸开!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门口那个逆光的身影,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刚刚让她感到一丝安宁的空间!身体比意识更快,她猛地转过身,动作仓促得带倒了窗台边一个小花铲,金属铲柄砸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
这声响在死寂的活动室里显得格外惊心。
桃枝的心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甚至来不及捡起花铲,只想立刻冲向活动室的后门!
就在她脚步踉跄、即将夺路而逃的瞬间——
“桃枝。”
一个声音响起。
低沉,微哑,带着一种独特的、如同砂砾摩擦般的质感。
清晰地穿透了活动室凝滞的空气。
不是命令。
不是质问。
没有冰冷的审视。
没有暴虐的气息。
那声音……很平。平得像没有波澜的水面。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滞涩感?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声带有些生锈。又或者,是某种……小心翼翼?
仅仅两个字,却像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钉住了桃枝即将逃离的脚步。
她猛地停住,背对着门口,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冻结的石头。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他叫她……名字了?不是“喂”,不是冰冷的“名字?”,而是……“桃枝”?
这微小的差异,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恐惧依旧占据着高地,但那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慌感,却被这声平直、滞涩的称呼,奇异地……按住了暂停键。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后背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无形的压力。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和植物汁液的气息,混合着门外传来的、那令人心悸的凛冽寒意。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平直的、带着一丝滞涩的语调,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斟酌。
“叶子……”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或者仅仅是因为不习惯这样的表达。
“卷边了。”
桃枝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叶子?
卷边了?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理解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他在说什么?什么叶子卷边了?
巨大的困惑暂时压倒了纯粹的恐惧。她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转过了身。
目光,终于落在了门口。
逆着走廊稍亮的光线,陈景云高大的身影沉默地伫立在门口。他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今天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圆领T恤,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而蕴藏着力量感,小臂上几道旧伤的淤痕在逆光下显得有些模糊。额前的黑发有些凌乱地垂落,半掩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光线从他身后勾勒出他冷硬的面部轮廓,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但桃枝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正沉沉地落在……窗台上?
顺着他的目光,桃枝猛地看向那盆自己刚刚浇过水的小桃苗!
翠绿鲜亮的叶片在阳光下舒展……等等!
她的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靠近陶盆边缘、最底下那片最早长出的叶子,靠近叶柄的根部位置,叶片边缘竟然真的……微微向内卷曲了起来!那卷曲并不严重,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失去张力的蔫软感!叶片本身的绿色也似乎比其他叶子黯淡了一点点,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
桃枝的呼吸一滞!
她刚才浇水时,满心都是紧张和完成浇灌的微小喜悦,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她甚至不确定这片叶子是刚刚才卷边的,还是之前就有点迹象!
“是……缺水?还是……”桃枝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和一丝……求助的茫然?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她怎么会……向他发问?
门口的陈景云,在她问出这句话后,似乎也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沉默了几秒。
就在桃枝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说出什么冰冷刻薄的话时,他那平直滞涩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很慢,但吐字清晰了一些:
“水多了。”
“根闷。”
他惜字如金,只说了四个字。
水多了?根闷?
桃枝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看向盆土——表面湿润,但似乎……确实有点过于湿漉漉的感觉?她刚才太紧张,又怕浇不够,是不是……按压压柄的次数多了一两次?她想起图鉴上强调的“忌积水”、“见干见湿”!
一股懊恼和后怕瞬间涌上心头!她差点亲手害死了这株小苗!
“那……那怎么办?”桃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下意识地看向陈景云。这一刻,纯粹的植物危机带来的焦虑,竟短暂地压过了对他本人的恐惧。
陈景云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台的小苗上,没有看桃枝。他似乎又沉默地观察了几秒那片卷边的叶子,然后,极其缓慢地、向前迈了一步。
仅仅一步。
他高大的身影依旧停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没有踏入活动室内部。仿佛那里有一条无形的界限。
“通风。”
“晒。”
依旧是简洁到极点的两个字。
通风?晒?
桃枝立刻反应过来!她刚才浇水后,活动室的门是虚掩的,通风确实不太好!而且现在虽然阳光好,但小苗放在窗台里面,玻璃可能会阻隔一部分……她手忙脚乱地冲到窗边,“哗啦”一声,用力将紧闭的窗户完全推开!
带着草木清香的、微凉的晚风立刻涌了进来,吹动了桃枝额前的碎发,也轻柔地拂过窗台上小桃苗的叶片。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将整株小苗包裹在温暖的光晕里。
桃枝做完这一切,才喘着气,紧张地看向那片卷边的叶子。风拂过,叶子轻轻晃动,卷曲的边缘似乎……有极细微的、想要舒展的迹象?还是她的错觉?
她不敢确定,又急切地看向门口的陈景云。
陈景云的目光,似乎在她推开窗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回那盆小苗上。他站在那里,逆着光,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过了几秒,他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点头的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清,但桃枝捕捉到了。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松懈感瞬间席卷了她!紧绷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后背甚至渗出了一层薄汗。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紧张。
活动室里只剩下风声,和植物静谧生长的气息。
桃枝站在窗边,看着那盆沐浴在清风和阳光里的小桃苗,卷边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颤动。陈景云沉默地站在门口的光影里,高大的身影投下长长的影子。两人之间隔着整个活动室的空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恐惧的坚冰依旧存在,但裂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伴随着这关于“叶子卷边”的、笨拙而有效的对话,悄然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