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平直滞涩的“通风,晒”,像一道奇异的咒语,暂时驱散了活动室里令人窒息的恐惧。风从敞开的窗户涌进来,带着傍晚微凉的草木气息,拂动着小桃苗微微卷边的叶片,也吹动了桃枝额前汗湿的碎发。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窗台上,将那片卷曲的叶缘照得近乎透明,仿佛能看见里面纤细的脉络在努力地搏动。
桃枝僵在窗边,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窗框,目光紧张地在卷边的叶子和门口沉默的身影之间来回逡巡。时间在风声和植物无声的呼吸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凝固。
门口,陈景云高大的身影依旧伫立在光影交界处,像一尊沉默的界碑。逆光模糊了他的表情,只有冷硬的下颌线条和垂在身侧、指节分明的手清晰可见。他没有再说话,没有再看桃枝,只是专注地看着窗台上那盆沐浴在风与光中的小生命。那目光,不再是她熟悉的、带着冰冷审视或玩味的穿透力,反而透出一种……近乎纯粹的、带着一丝笨拙专注的观察?
他似乎在确认,在等待。等待那片卷边的叶子是否真的会如他所言,在通风和光照下恢复生机。
桃枝的心跳依旧很快,但最初的、几乎要夺路而逃的恐慌,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巨大的困惑如同藤蔓缠绕——他为什么要提醒她?为什么在指出问题后,又沉默地站在那里?这和他摧毁生态角的行为,撕裂得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十几秒。在桃枝紧张的注视下,那片卷曲的、略显蔫软的叶子边缘,在清风的吹拂和阳光的温暖包裹下,极其细微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外舒展了一点点!
那细微的变化,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在桃枝紧绷的神经上激起了强烈的涟漪!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更加专注地盯着那片叶子。
又一阵稍强的风吹过,叶片被带动着晃了晃。卷曲的边缘,又舒展了一点点!虽然离完全恢复平展还有距离,但那失去张力的、向内蜷缩的姿态明显改变了!叶片本身的绿色,在充足的光照下,似乎也重新焕发出了一点生机!
“它……它真的……”桃枝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很轻,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后怕。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门口那道沉默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微微侧过头。逆光的角度,桃枝看不清他具体的眼神,只能感觉到那道沉甸甸的视线,似乎短暂地、极其快速地掠过了她的脸。
然后,他收回了目光。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表示。
高大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干脆利落地转过身。
脚步沉稳,没有丝毫停顿,朝着走廊深处,大步离去。那股混合着冷杉、画材和极淡血腥气的凛冽气息,也随之迅速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活动室外的光影里。
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活动室里,只剩下桃枝一个人,还有满室被惊扰后又重新归于静谧的绿植,以及那扇敞开的、灌满清风和夕阳光线的窗户。
桃枝呆呆地站在原地,背靠着冰凉的窗框,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塑。心湖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劫后余生的庆幸,被巨大反差冲击的眩晕感,以及更深沉、更无法理解的困惑。
他来了。
他指出了问题(叶子卷边)
他给出了解决方案(通风,晒)
他沉默地等待确认
他看到叶子开始舒展
然后……他走了?
没有嘲讽。
没有威胁。
没有宣告任何“所有权”。
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吝啬给予。
这算什么?
一种极其荒谬的、无处着力的感觉攫住了桃枝。她看着窗台上那盆小桃苗,卷边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晃动着,舒展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这本该是纯粹的喜悦。可陈景云那沉默而来、沉默而去的身影,却像一道无法解读的谜题,沉重地压在了这份喜悦之上。
“呼……”桃枝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混乱情绪都吐出去。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走到窗台前,再次拿起那个蓝色的喷壶。这一次,她只装了很少一点水,动作更加轻柔、更加谨慎地,只喷湿了盆土最干燥的一小块边缘区域。她不敢再大意了。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那株劫后余生的小苗,心里五味杂陈。恐惧的坚冰似乎被刚才那短暂而奇异的互动,凿开了一道更深的裂痕,露出底下更加汹涌的困惑之海。
她没有立刻离开。活动室里的宁静和植物的气息,此刻成了她混乱思绪中唯一的锚点。她走到长桌前,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开始无意识地擦拭着桌面。动作机械,心思却早已飘远。
直到林哲推门从工具间出来,手里拿着几卷园艺绑扎线。
“咦?桃枝,你还在啊?”林哲看到她还在这里,有些惊讶,随即目光扫过敞开的窗户和窗台上安然无恙的小桃苗,温和地笑了笑,“给它通风了?刚才好像……陈景云学长来过?”
桃枝擦拭桌面的动作顿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林哲似乎也习惯了她的沉默,没有追问,只是走到窗台边,仔细看了看那片卷边的叶子:“哟,这片叶子怎么了?有点蔫?”他皱了皱眉,伸手轻轻碰了碰叶缘,“不过……好像正在缓过来?你处理过了?”
“嗯,”桃枝放下抹布,声音有些低,“刚才……浇水好像有点多,闷到根了。开了窗通风,晒着太阳。”
“哦!是这样!”林哲恍然大悟,赞许地点点头,“做得对!小苗根系弱,最怕积水闷根。通风和光照是关键。看来你学得很快嘛!”他笑着拍了拍桃枝的肩膀,那温和的、不带任何探究的鼓励,让桃枝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
“对了,”林哲像是想起什么,走到窗台另一边,拿起一个放在角落、桃枝之前没注意到的、非常小的透明塑料药盒,“这个,刚才就放在小桃苗旁边的窗台上。里面好像是……几粒缓释肥?”
药盒?缓释肥?
桃枝的心猛地一跳!她快步走过去。
那是一个只有火柴盒大小的透明塑料盒,盖子扣得很紧。里面确实躺着几颗小小的、米白色的、表面有微孔的颗粒。正是植物图鉴上提到的、专门用于盆栽小苗的缓释型复合肥料!
是谁放的?
什么时候放的?
桃枝的呼吸瞬间屏住!她猛地看向林哲。
林哲也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这个……不是我放的。刚才陈景云学长在门口的时候……好像手里拿着什么小东西?我没看清。他走之后……这东西就在这了。”
是他!
是陈景云!
在指出她浇水过多、导致叶子卷边之后,在她慌乱地开窗通风、让小苗晒太阳之后,在他沉默地确认叶子开始舒展之后……他离开时,悄无声息地留下了这个!
没有言语。
没有接触。
甚至没有让她知道。
只是默默地,留下几粒……小桃树苗需要的缓释肥。
桃枝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个小小的、几乎没什么重量的透明药盒。冰凉的塑料触感贴着掌心。她看着里面那几颗小小的、圆润的白色颗粒,脑海里翻腾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平直滞涩的提醒,他沉默专注的观察,他干脆离去的背影,以及此刻掌心这无声的、笨拙的馈赠。
恐惧的坚冰,在这小小的药盒面前,发出了细微的、清晰的碎裂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她。那情绪里有依旧残留的恐惧,有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困惑,有生态角被毁的愤怒和心碎,有图书馆被注视的冰冷……但此刻,翻涌在最上层的,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桃枝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药盒,指节泛白。窗外的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慷慨地洒在窗台上,也洒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
活动室里一片寂静。
只有那株小桃苗,在清风和夕阳的抚慰下,那片曾经卷曲的叶子,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努力地、舒展地向阳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