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装着几粒缓释肥的透明小药盒,被桃枝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塑料几乎要被她的体温焐热。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生态角的毁灭更汹涌、更复杂。
恐惧的坚冰在无声的碎裂,露出底下翻腾的困惑之海——陈景云,那个带来毁灭阴影的名字,此刻却与这无声的、笨拙的关怀联系在一起。
桃枝没有把药盒带走,也没有立刻使用。她将它小心地放在了小桃苗旁边的窗台上,沐浴着和幼苗一样的阳光。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消化这巨大的、撕裂般的反差。
日子在一种更加恍惚的平静中滑过。桃枝依旧沉默,依旧将自己埋进图书馆的书架阴影里。但那些拉丁学名和植物图谱,再也无法完全隔绝外界的纷扰。她的视线偶尔会从书页上滑开,无意识地投向窗外,投向社团活动楼的方向。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活动室那一幕:他平直滞涩的“通风,晒”,他沉默专注的等待,他转身离去的背影,以及窗台上那小小的、装着希望的透明盒子。
她开始更频繁地、在确定林哲和赵大鹏都不在的时段,悄悄溜进植物社活动室。她不再仅仅是为了逃避,更多是为了那株小桃苗。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它,看着那片卷边的叶子在持续的通风和光照下,一天天舒展、平复,最终变得和其他叶片一样翠绿、挺括。嫩绿的新芽从顶端的叶腋间冒出,像怯生生探出头的小精灵。
每一次看到它安然无恙,甚至更加茁壮,桃枝心中那点微弱的暖意和成就感就增长一分。她依旧用那个蓝色小喷壶,但浇水的动作变得更加熟练、更加克制。她会先用指尖试探盆土的干湿,严格按照“见干见湿”的原则。窗台总是敞开着,确保空气流通。那几粒缓释肥,她最终在确认盆土干燥后,极其小心地、按照图鉴上的说明用量,埋进了靠近盆壁的土壤深处。
照料它,成了她灰暗日子里唯一明确的光亮和……勇气来源。每一次指尖触碰那柔韧的茎干和温润的叶片,都像是在触碰一种无声的、对抗恐惧的力量。
又是一个周五的黄昏。夕阳的余晖将活动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金色。桃枝刚刚给小桃苗喷了一层极其细密的水雾,看着水珠在嫩叶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她满足地直起身,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活动室。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被活动室最里面、那扇紧闭的工具间门吸引了。
不,准确地说,是被门缝下透出的一小片微光吸引了。
平时那扇门总是关得严严实实,里面一片漆黑。但此刻,门缝下却透出几缕微弱的光线,斜斜地投射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里面……有人?
桃枝的心猛地一跳!难道是林哲或者赵大鹏在里面整理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脚步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好奇和莫名的心悸,轻轻走了过去。越靠近,那从门缝里透出的光线就越明显,带着一种……不同于活动室白炽灯的、更柔和温暖的光感?像是……台灯的光?
她停在门前。里面很安静,没有任何整理东西的声响。
鬼使神差地,桃枝屏住呼吸,将眼睛凑近了门板上那条狭窄的缝隙。
视线透过缝隙,艰难地投向昏暗的工具间内部。
里面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小小的、老式的金属台灯,放在屋子中央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画架上。昏黄的光晕,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清晰地照亮了画架上方、悬挂在墙壁上的一个东西。
不是蒙尘的画布。
不是堆叠的杂物。
那是一个……画框。
一个原木色的、样式极其简单的画框。
而画框里装裱的……
桃枝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幅画。
一幅水彩画。
画面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稚拙。
背景是几笔晕染开的、极其浅淡、极其柔和的粉蓝色水痕,像春日清晨最纯净的天空。
画面的主体,是一根枝条。
一根……桃枝。
不是虬结的老枝,也不是被折断的残枝。那是一根极其柔韧、充满生机的嫩枝!枝条的线条流畅而富有弹性,用浅褐色和嫩绿色细腻地渲染出生命的质感。枝头,点缀着几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桃花蓓蕾。蓓蕾的形状饱满圆润,用极淡的粉色点染出尖端,透着一股即将绽放的、羞涩的生命力。
整幅画用色极其干净、柔和。没有浓墨重彩,没有复杂的技法,只有水彩特有的、轻盈通透的质感。它像一首无声的、关于春天和希望的童谣,被小心翼翼地封存在这个简陋的画框里,悬挂在昏暗工具间布满灰尘的墙壁上,被一盏昏黄的老台灯温柔地照亮。
画框下方,靠近画架的位置,放着一个打开的颜料盒。里面的水彩颜料被挤出来一些,颜色干净明亮,显然不久前被使用过。旁边还放着一支吸饱了清水的画笔,笔尖的水滴将滴未滴。
这幅画……
桃枝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击感瞬间席卷了她!
这画风!这用色!这简单却充满生机的主题!
和她记忆深处,那本被藏在抽屉最底层的、黑色素描本里那些零碎的、痛苦的、扭曲的、充满阴郁和绝望的画面……截然不同!
那些画里,有打翻的混乱颜料,有扭曲枯槁的桃树,有树下渺小蜷缩的身影……每一笔都浸透着浓重的痛苦和孤独。
而眼前这幅水彩……如此简单,如此干净,如此……充满希望!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画的吗?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巨大冲击力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桃枝混乱的思绪!
难道……这才是他……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春天”?
那个在素描本里被痛苦扭曲成枯树和绝望的“我的春天”,在这片昏黄的灯光下,被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近乎笨拙的纯净笔触,描绘成了这样一根充满生机的、带着花苞的……嫩枝?
工具间里依旧一片死寂。只有那盏老台灯发出极其微弱的电流嗡鸣。
桃枝的眼睛紧紧贴在门缝上,贪婪地、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那幅小小的水彩画。那柔和的粉蓝色背景,那充满弹性的嫩枝线条,那几朵羞涩的粉红花苞……像一道温暖的光,穿透了门缝的狭窄,也穿透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直直地照进了她冰封已久的心湖深处。
恐惧的坚冰,在这道纯净而充满希望的光束面前,发出了清晰而巨大的碎裂声!
她仿佛听到了冰层崩塌、消融的声响。
就在这时——
工具间深处,那片光线照射不到的、更浓重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布料摩擦声?
桃枝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瞬间缩回了贴在门缝上的眼睛!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有人!
他在里面!
他一直……在阴影里?!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刚才……偷看……被他发现了?!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冰冷!她甚至不敢想象陈景云此刻的表情!是暴怒?是冰冷的审视?还是……那素描本里狂暴撕裂画布的双手?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后退,撞到了身后的一个空花盆,发出“哐啷”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活动室里,这声响如同惊雷!
桃枝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其他,她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活动室!书包带子滑落也顾不上了,她只想逃离!逃离那个她刚刚窥见了秘密、却又可能被当场抓包的恐怖空间!
她一路狂奔,冲下楼梯,冲进暮色渐浓的校园。冷风灌进她的领口,吹得她脸颊生疼。她一直跑到远离社团活动楼、靠近女生宿舍的林荫道上,才喘着粗气停下来,扶着冰冷的树干,胸口剧烈起伏。
恐惧依旧在四肢百骸流窜,但这一次,混杂着一种更强烈的、让她无法忽视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眩晕的、被巨大秘密击中的茫然。
她看到了。
那幅画。
那幅悬挂在昏黄灯光下、被精心装裱起来的、简单纯净的春日嫩枝水彩画。
那幅画,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问号,沉沉地压在了她的心上,也压在了所有关于陈景云的恐惧、愤怒和困惑之上。
工具间的门缝下,那缕微光,在她逃离后,依旧固执地透出,如同黑暗里一盏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