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扶着冰冷的树干,晚风灌进她敞开的衣领,吹得她浑身冰凉,却吹不散脸颊上那滚烫的灼烧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种被巨大秘密击中的眩晕。工具间里那幅悬挂在昏黄灯光下的水彩画——纯净的天空,柔韧的嫩枝,羞涩的花苞——像一道烙印,深深地烫在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它和她认知里那个摧毁生态角、留下狰狞刻痕、在素描本里描绘扭曲痛苦的陈景云,撕裂得如此彻底,如此荒谬!
他就在里面。
在阴影里。
她偷看……被发现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脊椎。她会遭遇什么?冰冷的警告?暴虐的惩罚?还是……像生态角那片桃树一样,无声地被摧毁?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反扑,几乎要将刚才那震撼心灵的画面带来的暖意彻底淹没。她不敢回头去看社团活动楼的方向,仿佛那里盘踞着随时会扑出的猛兽。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几乎是逃回了宿舍。
那一夜,她辗转反侧。黑暗中,工具间门缝下透出的微光,和那幅纯净的水彩画交替闪现,与生态角狼藉的残骸、树干上狰狞的刻痕、素描本里扭曲的枯树和树下蜷缩的身影……疯狂地交织、碰撞。恐惧、困惑、愤怒、还有那丝被强压下去的、荒谬的怜悯……种种情绪像沸腾的岩浆,在她心底翻涌不息,找不到出口。
第二天是周六。桃枝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像一具游魂,在宿舍和图书馆之间机械地移动。她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遇见陈景云的区域,连植物社活动室都不敢靠近。那扇虚掩的门,那幅纯净的画,那个隐在阴影里的存在……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漩涡,让她本能地恐惧靠近。
然而,那幅画的影像,却像生了根,固执地盘踞在她的脑海里。那柔和的粉蓝色,那充满弹性的嫩枝线条,那几朵羞涩的粉红花苞……它们散发出的那种纯净的、充满希望的气息,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穿透恐惧的屏障,一遍又一遍地撩拨着她。
它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一个来自深渊之下的、微弱的信号。
整整两天,桃枝都在这种极度的拉扯中度过。恐惧像沉重的枷锁,而那幅画带来的震撼和疑问,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不断试探着锁孔。
周一清晨,桃枝坐在教室里,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摊开的课本上。老师的讲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书页边缘,脑海中却清晰地勾勒着那根水彩描绘的嫩枝的轮廓。那纯净的色彩,那蓬勃的生命力……与工具间里堆积的灰尘、昏暗的光线形成了何等强烈的对比!
他为什么要把它挂在那里?
为什么用那盏老旧的台灯照亮它?
为什么……要画那样的画?
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越收越紧。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好奇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冲动,在她心底破土而出。
她需要知道。
她需要……再看一眼。
哪怕只是远远地,隔着门缝。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就再也无法压制。像一颗种子在冰层下积蓄了足够的力量,终于要破土而出。
午休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桃枝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冲向食堂或图书馆的阴影。她坐在座位上,手指用力地攥着书包带子,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去吧。
就看一眼。
确认它还在不在。
确认……那是不是她的幻觉。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力度。她低着头,脚步飞快地穿过喧闹的人群,目标明确地朝着社团活动楼走去。
越靠近,脚步就越沉重。恐惧如同实质的阻力,拖拽着她的双腿。每一次心跳都在耳边轰鸣,提醒着她可能的危险。但脑海中那幅纯净的春日嫩枝画面,却像一盏微弱的灯,在前方固执地亮着,牵引着她。
推开活动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泥土和绿叶的清新气息一如既往地包裹着她。窗台上,那盆小桃苗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嫩绿的叶片舒展着,顶端又冒出了一点极细微的新芽尖。
桃枝的目光没有在它身上停留。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直直地投向活动室最里面——那扇紧闭的工具间门。
门缝下……依旧透出几缕微弱的光线!
他还在这里?
还是……灯一直没关?
巨大的恐惧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僵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地板上。刚才那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在真正面对这扇门时,如同阳光下的露珠,迅速蒸发。
逃!
立刻转身离开!
理智在尖叫。
然而,双脚却像生了根。那从门缝里透出的微光,像带着蛊惑的魔力。那幅纯净的水彩画……它还在吗?它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只是她极度恐惧下的幻觉?
好奇心,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压倒了恐惧。
桃枝屏住呼吸,如同踩在雷区上,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朝着那扇门挪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灰尘和颜料混合的微辛气息。
终于,她停在了门前。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甚至能感觉到冷汗顺着额角滑落的冰凉触感。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再次将眼睛,缓缓地、颤抖地,凑近了那条狭窄的门缝。
视线艰难地穿透缝隙,投向昏暗的内部。
光线依旧昏暗。那盏老旧的金属台灯,依旧亮着。昏黄的光晕,如同一个固执的小小舞台。
画架上方,墙壁上——
那幅画框,依旧悬挂在那里。
纯净的粉蓝色背景。
柔韧的、充满生机的嫩枝线条。
几朵羞涩的、含苞待放的粉红花苞。
它还在。
它真实地存在着。
在灰尘和阴影的包围中,散发着格格不入却又无比真实的、纯净的生命气息。
桃枝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被一种更巨大的酸涩和困惑攫住。他真的……一直让它亮着灯?
就在这时!
她的视线猛地僵住!
画框下方,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画架上,原本空置的地方……此刻,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纸。
一张普通的、裁剪成手掌大小的素描纸。
纸上,用铅笔勾勒着简单的线条。
画的,是一只手。
一只纤细的、属于女生的手。手指微微蜷曲,正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着一片……桃树的嫩叶。
笔触极其细腻精准,捕捉到了手指触碰叶片时那种屏息凝神的专注和温柔。那片嫩叶的形态,甚至叶缘细微的绒毛感,都被清晰地描绘出来。
画面的焦点,是那触碰的指尖和叶片的连接处。没有过多的背景,只有那一点温柔的接触。
而在素描纸的右下角,没有日期。
只有两个铅笔写下的字。
字迹依旧带着一种冷硬的骨感,却又似乎……少了几分锋锐,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迟疑?
那两个字是:
谢谢。
桃枝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谢谢?
他在……谢谢她?
谢谢她什么?
谢谢她照料小桃苗?
谢谢她……看了这幅画?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恐惧、困惑、愤怒……所有坚固的情绪壁垒,在这无声的、简单的“谢谢”二字面前,如同被阳光照射的薄冰,发出了清晰而巨大的碎裂声!
“咔嚓——!”
她仿佛听到了心防彻底崩塌的声响。
工具间深处,那片光线照射不到的浓重阴影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布料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