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那个小小的塑料杯,像一个被强行嵌入的、带着体温的异物。杯壁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神经末梢,杯子里那株嫩绿得几乎透明的幼苗,两片子叶在透过绿植缝隙的稀薄光线下微微颤动着,像两颗脆弱又固执的心脏在跳动。陈景云僵硬地站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背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不至于坍塌的依靠。
他低着头,视线死死地钉在掌心那点微弱的绿意上。指关节处破皮的伤痕在昏暗光线下隐隐作痛,指腹的薄茧摩擦着光滑的杯壁,带来一种陌生而尖锐的存在感。他不敢用力,怕捏碎这脆弱的容器;也不敢放松,怕它从掌心滑落。一种久违的、近乎恐慌的紧张感攥紧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它……”
一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迟疑,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凝固的空气中突兀地响起。
陈景云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生锈机械般的滞涩感,抬起了头。
桃枝去而复返。
她就站在几步开外,光影交界的地方。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单薄的轮廓,发丝被染上温暖的光泽。她怀里依旧抱着那几本书,脸颊因为刚才的奔跑和紧张而微微泛红,眼神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悯的坚持。
她看着陈景云掌心那个小小的杯子,看着他僵硬如石雕的姿态和眼底翻涌的、混乱而痛苦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点,却依旧带着紧张的干涩:
“它……它需要散光。”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着语言,目光没有看陈景云的脸,而是专注地盯着他掌心那株幼苗,像是在对着幼苗说话,又像是在对着空气解释:
“刚发芽……不能晒太强的直射光……会灼伤叶子。放在……有明亮散射光的地方最好。窗边……隔着薄纱帘……或者树荫下……都行。”
她一口气说完,语速有点快,像背书一样,带着明显的紧张。说完,她立刻抿紧了嘴唇,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甚至不敢看陈景云的反应,下意识地就想再次后退逃离。
然而,就在她脚步微动的同时——
阴影里,一个低沉、微哑、带着浓重滞涩感的声音,极其艰难地、如同砂砾摩擦般响起:
“嗯。”
只有一个音节。
短促,沉闷,像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压出来的。
陈景云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掌心的幼苗上,没有看桃枝。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那个“嗯”字出口的瞬间,他紧绷如弓弦的下颌线,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插在裤袋里的左手,指关节处因为用力而泛白的痕迹,也悄然褪去了一点。
这个简单的回应,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信号,瞬间击中了桃枝!他竟然……回应了?不是冰冷的沉默,不是摧毁的暴怒,而是……一个表示“知道了”的“嗯”?
巨大的惊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瞬间攫住了她!刚刚萌生的退意被这声回应奇异地按了回去。勇气,如同被点燃的微弱火苗,在恐惧的余烬中挣扎着跳跃起来。
她看着那株在他宽大掌心显得格外渺小的幼苗,看着他指腹小心翼翼避让着叶片的姿态,一股更强烈的、想要守护这脆弱联结的冲动涌了上来。
“还有……”桃枝的声音依旧有些发紧,但比刚才稳定了一些,“浇水……要见干见湿。土表干了……发白了……再浇。一次浇透……浇到盆底……盆底要有孔……水能流出来……”她指了指塑料杯的底部,那里有几个她用烧热的针小心烫出来的小孔,“不能积水……会闷根……叶子会……卷边。”
她想起了活动室里那次惊险的经历,心有余悸。
这一次,阴影里的回应更快了一些。
依旧是那个低沉滞涩的音节:
“嗯。”
声音似乎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那浓重的砂砾摩擦感似乎淡去了一丝?桃枝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陈景云低垂的目光,在听到“闷根”、“卷边”时,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他护着杯子的手指,更加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幼苗的根部区域没有被挤压。
这细微的动作变化,像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注入了桃枝紧张的心房。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布满地雷的冻土上,小心翼翼地挖掘着一条沟通的渠道。每一次开口,都需要巨大的勇气;而每一次得到回应,都像是获得了一份意外的、沉甸甸的馈赠。
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将目光从幼苗上移开,第一次尝试着,极其短暂地、飞快地扫过陈景云低垂的脸。
逆着阴影的光线,只能看到他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唇。看不清具体的表情。但那种浓重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阴郁和自我厌弃的气息,似乎……因为掌心的这点绿意和这两声笨拙的回应,而被驱散开了一点点?
“它……”桃枝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它现在……还很小。很脆弱。但……只要光和水……合适……它会长大的。”
她像是在陈述一个关于幼苗的常识,又像是在传递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模糊的信念。
这一次,阴影里沉默的时间稍长。
陈景云依旧低着头,凝视着掌心的幼苗。那点微弱的绿意倒映在他深潭般的黑眸里,像投入死水的星光。他紧抿的唇线似乎又松动了一丝,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终于,那个低沉滞涩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慢,更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笨拙的探寻:
“名字?”
名字?
桃枝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幼苗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摇头:“没……没名字。就是……一棵小桃树苗。” 她顿了一下,鼓起勇气补充道,“你可以……给它取一个。”
陈景云没有立刻回答。
他依旧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掌心那株幼苗上。嫩绿的两片子叶在稀薄的光线下微微晃动,嫩芽尖执着地向上伸展。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远处走廊隐约传来的模糊人声。
就在桃枝以为他又会陷入那种凝固的沉默时,陈景云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带着沉重的滞涩感,再次开口:
“你……”
他顿住了,似乎在积攒着巨大的力气,又像是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阻力。
“……叫什么?”
声音很低,很沉,带着浓重的砂砾感,仿佛每一个字都磨过喉咙深处的伤口才艰难吐出。
你……叫什么?
不是“桃枝”,那个他早已知道、带着冰冷占有意味的名字。
而是……带着一种生疏的、笨拙的、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这简单到近乎平常的问句,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桃枝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阴影里的陈景云!
他……在问她……真正的名字?
不是那个被他画在墙上、刻在树上、写在纸条上的符号化的“桃枝”?
而是……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名字?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远比之前的任何互动都更加强烈!恐惧的坚冰在这声笨拙的探寻面前,发出了最后一声清脆的碎裂,彻底消融!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震惊和一种近乎委屈的暖流,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热意。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我叫……”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宣告般的、被重新确认的尊严感:
“我叫苏桃枝。”
“苏……桃枝。”
阴影里,陈景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奇异的滞重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三个有着独立音节、带着姓氏的、完整的称谓。
他依旧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掌心的幼苗上。但在念出这三个字的瞬间,他紧抿的唇线,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转瞬即逝的、沉重却真实的弧度。
像是冻土深处,终于被撬开的第一道缝隙,艰难地接纳了第一缕微弱的、却无比珍贵的阳光。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穿过高大的玻璃窗,穿过绿植的缝隙,终于吝啬地洒落了一小片在他低垂的侧脸上,也照亮了他掌心那株幼苗嫩绿的子叶。叶片边缘,一点极其微小的、晶莹的水珠,在光线下微微颤动着,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那是冻土之下,被强行唤醒的根须,向这艰难降临的光明,悄然献上的第一颗无声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