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暮色里,防洪堤像一条匍匐着的红色巨蟒,懒洋洋地趴在浑浊的河边。空气里饱合着河水的土腥、化工厂排放的铁锈味,还有垃圾在角落里悄悄发酵的腐败。
汗水刚从毛孔里冒出来,就被这沉重的空气压了回去,贴在皮肤上,又腻又凉。
江宇瘫坐在“老鼠巷”尽头的那堵的红砖墙下,靠着粗糙的砖石,即使是隔着衬衫的后背,也磨得生疼。左腿直挺挺地伸着,肿胀的膝盖像个刚刚发酵的馒头,隔着薄薄的裤料也能看出略略凸起的轮廓。
骨缝里那点碎瓷片,这会儿不尖锐地刺了,变成一种沉重、顽固、仿佛嵌进了骨髓深处的钝痛,随着脉搏,一下,一下跳动。他垂着头,汗珠顺着鼻尖,一滴,两滴,砸在身下混合着污水和烂菜叶的泥地上,落下深灰色的雨点。
掌心摊开,那片从防洪堤那棵歪脖子柳树的石缝里抠出来的水蓝色塑料亮片,安静地躺着。透明的材质,边缘被磨得有点毛糙,刺啦啦的,像一把透明的刀,那瓶身的晶莹处,仿佛闪着一颗颗钻石。
暮色缓缓落下,巷子里光线昏暗,这片塑料失去了堤坝上反射阳光时的星芒,变成了一块黯淡无光的、廉价的碎片。
他盯着它,眼前却模糊了。巷口那女人臃肿的背影,化纤的蓝裙上,劣质刺眼的反光,呵斥孩子时粗嘎的嗓门……像一把生锈的铁片,带着那生锈的屋顶的气息,来回锯着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
三年的寻找,此刻被这现实的、平庸的、带着生活重压的背影,照头浇了一盆冰水。远处,轻风,那熟悉的闷热,却让浑身发寒。
啪嗒。
一声轻响,不是枯枝,更像是水滴砸在什么金属上。很小,很近。
啪嗒!
江宇猛地抬头。就在他前方两步远,一个积满了浑浊雨水的破搪瓷脸盆边缘,正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浑浊的水面倒映着他头顶上方那根晾衣绳——绳上挂着几件褪色的衣物,其中一件……一抹模糊的、被水波揉碎的蓝色。
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头望去!
哪里是什么衣物,绳子上空空荡荡,只有几块破布条在微风中无力地晃荡。刚才水里的倒影,不过是,劳累后的幻觉。
他重重地靠回墙上,闭上眼。
巷子里那股混合着垃圾、腐水和劣质煤烟的怪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像一把钥匙。
也是夏天,比这更早的黄昏。空气里弥漫的不是化工厂的铁锈味,是家家户户烧晚饭的柴火香、米饭香,还有那河边被晒了一天后的清新。
那时他刚刚学会乘法。林晚比他小两岁,瘦得像根豆芽菜,穿着她妈妈用旧窗帘改的小裙子,裙摆上缝着几颗水蓝色的塑料亮片——那是她的宝贝,江于也碰不得。
就在这条“老鼠巷”旁边那条更宽的巷子口,有个修自行车的老头。老头总爱在门口放个破搪瓷脸盆,里面装着半盆黑乎乎的机油,用来清洗零件。
那天,老头修完一辆车,随手把一个亮闪闪的小东西扔进了旁边的水沟,水沟里也积着一滩浑浊的雨水。
“鱼娃!你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指着水沟,“是钻石!”不由分说,他也蹲到了沟边。
那股子污水混合着机油的味道,比现在巷子里的味道更难闻。
小小的林晚却毫不在意,小手伸进浑浊的水里,费力地摸索着。污泥沾满了她的胳膊,连脸上也蹭了几道黑印。
撅着屁股,马尾辫一甩一甩,嘴里还念念有词:“肯定是钻石!我们发财啦!”
江宇皱着鼻子,嫌弃地看着脏水,但还是拗不过她的兴奋劲儿,也跟着把手伸了进去。
冰凉滑腻的污水包裹着手臂,他摸到了烂泥、碎石子……最后,指尖碰到一个冰凉的、小小的硬物。他捏了出来。
哪里是什么钻石。是一颗自行车轴承上脱落下来的钢珠,沾满了污泥,在夕阳下勉强能映出一点黯淡的光。
“喏,你的钻石。”江宇没好气地把钢珠塞进林晚同样脏兮兮的小手里。
林晚却一点儿也不失望。她用脏袖子使劲擦着钢珠表面的污泥,小脸兴奋得通红:“你看!它多亮!像不像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不值一分钱的钢珠,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把它举到江宇眼前,献宝似的:“鱼娃,送给你!将来它能换好多好多钱!”她用手比划着,略略得意。
那颗冰冷的钢珠贴上他掌心时,他似乎真的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小女孩兴奋的脸庞,那双亮得惊人、盛满纯粹喜悦的眼睛,比河边零星的萤火虫更清晰,像星星。
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渗进眼角,又咸又涩。
江宇下意识地握紧了掌心的塑料亮片,那微小的棱角再次硌进皮肉。
巷口的嘈杂远去,只剩下记忆里小女孩清脆的笑声和眼前这片冰冷的塑料碎片。
那颗钢珠……后来去了哪里?他早就忘了。像童年一样,消失在了时光的缝隙里。
挣扎着,他一点点把自己从肮脏的地面上拔起来。膝盖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额头上瞬间又布满冷汗。
站起来的过程异常艰难,每一步都牵扯着肿胀的关节,身体摇晃得像风中的芦苇。
拖着那条腿,一步,一步,挪出了这条的胡同。巷口稍微亮堂了一些,天边的夕阳只剩下最后一抹惨淡的橙红,挣扎着映在对面斑驳的墙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