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一乐站在《东京食尚》杂志社的玻璃门外,手里紧握着那份被揉皱又展平了十七次的原稿。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像卡了一颗没煮熟的溏心蛋。
“这次一定会通过的。”他对着玻璃倒影中那个头发乱如鸟窝的自己说,“这可是我花了三个月的心血啊。”
玻璃里的倒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编辑部里弥漫着咖啡和速食面的混合气味,二十几张办公桌像被台风刮过般凌乱。一乐踮着脚尖穿过地上堆积如山的样刊,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自己膝盖发出的咯吱声——昨晚在便利店通宵赶稿的代价。
“啊,松田君来了。”美术指导山田从显示器后面探出半张脸,“总编正在等你,表情像是刚吞了一整条河豚。”
一乐的后颈立刻沁出一层冷汗。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难吃拉面图鉴》,那些扭曲的面条和可疑的叉烧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三个月前,当他把这个企划递给总编时,对方只是挑了挑眉毛说“有点意思”。
现在想来,那可能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误判。
总编办公室的门半开着,里面传来纸张被粗暴翻动的哗啦声。一乐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滚进来!”
声音像是从地狱最底层传来的咆哮。一乐的右手僵在半空,指节距离门板还有三厘米。
“我说滚进来!聋了吗?”
一乐几乎是跌进办公室的。他的运动鞋在地毯上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手中的原稿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当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正踩在他最得意的“地狱辣椒拉面”插图上。
“解释一下。”总编渡边正雄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这是什么?”
一乐抬头,看见自己的原稿被钉在办公室的每一寸可用墙面上,每张都密密麻麻写满红色批注。总编的秃顶在荧光灯下泛着油光,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是两把淬了毒的匕首。
“这、这是我的新连载企划,《难吃拉面图鉴》…”一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用漫画形式记录东京那些奇葩拉面…”
“我知道这是什么!”渡边一把抓起桌上的原稿复印件,纸张在他手中簌簌作响,“我是问你,这他妈画的是什么?外星生物的排泄物吗?”
办公室外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一乐感觉自己的耳根烧了起来。
“这是…后现代解构主义的表现手法。”他咽了口唾沫,“您看这个汤底的漩涡,象征着当代社会的焦虑与混乱…”
渡边的脸色由红转紫,像一颗即将爆炸的紫甘蓝。他猛地拉开抽屉,掏出一本杂志摔在桌上——《周刊少年JUMP》最新期。
“这是漫画!”他又摔下一本《东京美食指南》,“这是食物!而你——”他的手指几乎要戳进一乐的眼眶,“你画的东西既不像漫画也不像食物!它看起来像是被卡车碾过的章鱼在呕吐!”
一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视线飘向散落一地的原稿,那些他熬了无数个夜晚画出的拉面,此刻看起来确实像某种不可名状的克苏鲁生物。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打扰了。”
一个清冷的女声切入这场单方面的屠杀。一乐转头,看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女性倚在门框上,白大褂下露出一截黑色铅笔裙。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镜片后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一乐惨白的脸。
“佐藤小姐。”渡边的语气立刻缓和了八度,“正好,来看看我们‘天才漫画家’的大作。”
被称为佐藤的女性走进办公室,高跟鞋踩在一乐的原稿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弯腰捡起一张,眉头都没动一下。
“松田一乐,26岁,毕业于东京艺术大学漫画科。”她的声音像手术刀般精准,“在校期间获得过两次新人奖,毕业后在《月刊漫画GARAKU》连载三年,因读者投票垫底被腰斩。现在是自由撰稿人,主要接一些…嗯,不怎么需要绘画技巧的工作。”
一乐感到一阵眩晕。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在三句话内就把他的人生解剖得干干净净。
“佐藤凛,我们的新晋美食编辑。”渡边冷笑一声,“东大医学部退学,味觉灵敏度是常人的六倍,现在负责‘东京味觉地图’专栏。”
佐藤凛将平板电脑放在桌上,调出一张图片。一乐凑近一看,差点咬到舌头——那是他上周投稿的“特制酱油拉面”插图,面条扭曲得像被电击过的蚯蚓,叉烧肉呈现出一种可疑的粉紫色。
“让我们做个有趣的小实验。”凛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调出一张显微镜下的画面,“这是实验室培养的大肠杆菌菌落。”
编辑部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空调的嗡嗡声。屏幕上,两组图像被并排放置——左边是一乐的“艺术创作”,右边是放大400倍的细菌培养皿。几乎一模一样的不规则漩涡,同样令人不安的色泽分布。
“巧合的是,”凛推了推眼镜,“松田先生的作品与变异大肠杆菌的相似度达到87.3%。”
爆笑声像海啸般从办公室各个角落涌来。一乐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从头顶飘出,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具名为“松田一乐”的躯壳在人间受刑。
渡边总编笑得假发都歪了。当他仰头大笑时,那顶价值三十万日元的定制假发突然脱离头皮,被空调风卷起,精准地挂在了旋转的吊扇叶片上。
“五万!我赌它能在上面转满五分钟!”山田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钞票拍在桌上。
“我赌三分钟!”“我赌会飞出去砸中饮水机!”
编辑们纷纷掏出钞票下注,有人已经开始用圆珠笔当飞镖射向旋转的假发。凛冷静地退到墙边,嘴角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
一乐蹲下身,机械地捡拾着自己的原稿碎片。一张画着“海鲜拉面”的稿纸飘到凛的脚边,她弯腰拾起,突然停顿了一下。
“等等。”她的声音让喧闹的办公室瞬间安静,“这个…”
一乐抬头,看见凛正对着光线观察他的画作。那张“海鲜拉面”上漂浮着几个扭曲的贝类,汤底呈现出诡异的蓝绿色。
“虽然技法拙劣,但这种对食物本质的扭曲呈现…”凛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某种程度上揭示了现代饮食文化的荒诞性。”
渡边总编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在凛和一乐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吊扇上旋转的假发上。
“佐藤小姐,你该不会觉得这垃圾有价值吧?”
凛将那张原稿放在桌上,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支红色马克笔。她在画面上圈出几个部分:“如果把这里改成更尖锐的线条,这里增加一些阴影对比…再配上辛辣的评论文字…”
渡边的表情逐渐从愤怒变成了思索。他摸着下巴上稀疏的胡茬,目光在一乐和原稿之间来回游移。
“所以你的建议是?”
“保留企划概念,但改变呈现形式。”凛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不是‘画难吃的拉面’,而是‘用漫画讽刺难吃的拉面’。松田先生扭曲的画风反而会成为特色。”
一乐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他的人生正在发生某种奇妙的转折,就像被冲进下水道的老鼠突然发现了一条通往奶酪仓库的秘密通道。
渡边总编重重地坐回真皮座椅,假发还在吊扇上欢快地旋转。他盯着凛看了足足十秒钟,突然抓起桌上的电话。
“财务部吗?取消松田一乐的违约金支票。”他挂断电话,对一乐露出一个鲨鱼般的笑容,“恭喜你,废物。你获得了三个月的缓刑期。”
当一乐抱着装有合约的文件夹走出大楼时,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佐藤凛靠在门口的吸烟区,白大褂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为什么帮我?”一乐终于问出了憋了一路的问题。
凛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你知道东京有多少家拉面店吗?”
“大概…五千家?”
“六千四百二十八家。”凛掐灭烟头,“其中至少三分之一难吃得令人发指。而你的画…”她难得地停顿了一下,“完美呈现了那种令人作呕的质感。”
一乐不确定这是夸奖还是侮辱。但当他看到凛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时,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
远处,《东京食尚》大楼的某个窗口,渡边总编正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俄语书籍,书名赫然是《如何合法把下属流放到西伯利亚》。他抚摸着一张贴有一乐照片的档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