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在深暗的灶膛里翻腾跳跃,烤红薯的香气徐徐逸出,弥漫着整个屋子。红薯皮裂开的地方,露出内里金黄的瓤肉,在火光映照之下,流溢出琥珀般的光泽,如同新剥的婴孩皮肤,柔嫩无比。香气如无形的手,攥紧了我饥饿的胃,也勾起了我对土地深处另一种更原始滋味的记忆。
红薯的香气竟也钻进了我的梦乡,梦中,我恍惚回到了高粱地。高粱密密层层,如巨大的帷帐,遮蔽了天空,也遮蔽了视线。我们几个孩子,在灰暗的天光里,如同瘦骨嶙峋的小兽,提着铁锹,悄悄摸进地里。我们奋力挖掘着,铁锹的寒刃在冻硬的土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俯身扒开冰冷的泥土,双手如铁爪般抠挖着,指尖钻心般疼痛,最终终于触碰到埋藏在地下的薯块。那圆润的、裹着泥巴的块茎,在昏暗中竟如金锭般闪出微光来!我紧紧攥住,仿佛攥住了一线活命的指望。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犬吠声撕开了夜的寂静!我心头一颤,连滚带爬地朝田垄另一侧狂奔,脚步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如同急促的鼓点。我顾不得回头,只听见身后同伴的惊呼、野狗贪婪的咆哮和撕咬声,以及红薯被争夺啃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恐惧之网,紧紧裹住了我。
我失魂落魄地逃到一处废弃的红薯窖边,蜷缩在窖口避风处。寒风如针尖般刺骨,饥饿感像无数小虫在啮咬我的五脏六腑。我掏出怀里那块沾满了泥巴的薯块,在衣服上胡乱蹭了几下,便迫不及待地啃了下去。生薯的汁液带着泥土的腥味,冰凉地滑入喉咙,胃里却仿佛被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焰,奇异地抚慰着饥饿的抽搐。我一口接一口,啃得汁水淋漓,污浊沾满嘴角。
窖口之下,深不见底,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我恍惚听到窖底传来低沉含混的叹息,仿佛千百个饥饿的亡魂在黑暗中辗转反侧。那叹息声幽幽浮起,带着冻土豆发酵的酸甜气息,弥漫在窖口周围,弥漫在寂静的荒野。我下意识地将剩下的半块红薯紧紧按在胸口,仿佛它是我唯一温暖的依靠,是我抵御这黑暗世界的全部凭仗。胸口被红薯烫得灼热,心在胸腔里咚咚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我闭紧眼睛,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缕苍白的烟,悠悠荡荡地飘向黑暗的窖口深处——它如同一条飘摇不定的丝线,一头系着我此刻的温热呼吸,另一头则试探着伸向黑暗的未知。
咀嚼着生薯,泥土的腥气钻入肺腑,我却从中尝到了土地深藏的、令人颤抖的滋味——那正是饥饿与大地之间最原始最深刻的契约:我们生于泥土,亦以泥土为食,最终亦将归于泥土。生与死、饱足与饥馑,在土地的怀抱里,不过是翻动不息的两面,像同一块红薯上被刀切开的皮与瓤,彼此纠缠,无法分割。
那窖口深处飘荡的叹息,似乎正是泥土自身沉重的呼吸。它吞吐着人间世代相传的饥饿与吞咽,也吞吐着生命本身。大地无言,却以最深的沉默容纳了所有挣扎和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