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老旧的电风扇嘎吱嘎吱地呻吟着,搅动着教室里沉闷得几乎凝滞的空气。空气里混杂着粉笔灰的微尘、青春期少年身上若有似无的汗味,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书本纸张在闷热里捂久了散发出的陈旧气息。窗外的天空灰蒙蒙一片,像一块脏兮兮的旧抹布,沉重地压着窗棂。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毫无章法,惹得人心烦意乱。
“烦死了,这破雨!” 前排的宋小雨烦躁地甩了甩刚收回来就被雨打湿的刘海,几滴水珠溅到了许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洇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她旁边那个叫李明的男生,正努力伸长脖子,试图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偷瞄班长赵静手里那份刚批改完的数学卷子,嘴里念念有词:“完了完了,最后那道大题我好像全错了……”
许栀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悄悄溜向斜前方靠窗的位置。陈奕恒。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窗外暗淡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静。他手里握着一支笔,笔尖在摊开的习题册上流畅地滑动着,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似乎窗外那场搅得人心惶惶的骤雨与他毫无瓜葛。他整个人像被一层看不见的、温和又疏离的光晕笼罩着,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嘈杂和闷热。许栀的心跳,就在这风扇的呻吟和雨点的敲打声中,突兀地漏跳了一拍。
林薇“喂,许栀!”
胳膊肘被猛地一撞,是同桌林薇,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林薇“眼珠子都快黏人家陈大学霸身上了!再看下去,练习册都要被你盯穿了。”
一股热气“腾”地冲上许栀的脸颊,火烧火燎。她慌忙收回视线,假装低头看自己的习题册,手指却下意识地用力抠着书页的边缘,薄薄的纸张被捏得起了皱。
许栀“瞎说什么呢!”
她小声嘟囔,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底气。
林薇“啧,还嘴硬。”
林薇撇撇嘴,显然不信,但也没再穷追猛打,只是把声音压得更低,凑近了些。
林薇“哎,跟你说个正经的。老班刚让课代表传话了,期中考试后要按排名换座位,大调整!赶紧抱紧佛脚吧姐妹,别到时候被发配到边疆跟‘地中海’(物理老师的绰号)做邻居。”
换座位?许栀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一丝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期待,像细小的气泡,悄然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那个靠窗的位置。离他近一点……哪怕只是近一点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烫得她指尖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微湿的汗气和蓬勃的朝气,像一阵风似的卷进了教室。是张桂源。他刚结束篮球训练,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成一绺一绺,紧贴在饱满的额头上。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湿了一小片的T恤前襟。他咧开嘴,笑容灿烂得几乎能驱散这阴雨天带来的所有阴霾,径直朝着许栀她们这排走了过来。
张桂源“嘿,许栀!渴死了!”
他声音洪亮,带着运动后特有的沙哑和热度,毫不客气地停在许栀的桌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小片阴影。
张桂源“水!救命水!”
许栀愣了一下,手却比脑子反应更快,已经下意识地从自己桌肚里摸出了那个淡蓝色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递过去。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张桂源“谢啦!”
张桂源接过去,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几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滑落,消失在汗湿的T恤领口。他喝得畅快,末了,长长吁出一口气,把杯子塞回许栀手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那触感温热、带着点汗湿的粘腻,却又异常清晰。许栀像被微弱的电流麻了一下,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张桂源“活过来了!”
张桂源抬手抹了把下巴上的水渍,笑容依旧晃眼。
张桂源“改天请你吃烤肠,校门口王阿姨家的,管够!”
他朝许栀眨了眨眼,那眼神坦荡又明亮,不掺杂一丝别的意味,纯粹得像雨后冲刷过的天空。说完,他长腿一迈,几步就跨回了自己后排的座位,像一头精力充沛的小豹子。
许栀握着那还残留着他体温和一点点汗意的保温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冰凉,可被他指尖擦过的手背那块皮肤,却隐隐发烫。她垂下眼,视线落在杯口边缘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被他喝水时留下的淡淡水痕上,胸腔里那点刚刚因为陈奕恒而起的、隐秘的悸动,被另一种更直接、更喧闹的情绪覆盖了。有点乱。像被张桂源带进来的那阵风,吹皱了心湖的水面。
林薇“哟,烤肠管够?”
林薇用胳膊肘又撞了她一下,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揶揄。
林薇“张桂源这‘救命之恩’报得挺实在啊。”
她故意把“救命之恩”四个字咬得很重。
许栀没理她,只是把保温杯盖子用力拧紧,塞回桌肚深处,仿佛要把那点扰乱心绪的温度也一起封存起来。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声更密集了,教室里也更显沉闷。
下课铃终于拖长了调子,有气无力地响起,像一声漫长的叹息。班主任老吴夹着教案,前脚刚迈出教室门,后脚,整个高二(3)班就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池塘,“哗啦”一声,瞬间活泛、喧腾起来。桌椅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呼朋引伴的叫嚷声、讨论周末计划的叽叽喳喳,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瞬间冲垮了课堂最后一丝残存的秩序。
许栀被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浪震得耳朵嗡嗡响,下意识地伸手捂了一下耳朵。她习惯性地收拾着桌面散落的文具,目光却像有自主意识似的,再次投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陈奕恒已经合上了习题册。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起身或加入喧闹的讨论,只是安静地坐着,从书包的侧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磨砂质感的黑色硬皮笔记本。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他翻开本子,神情专注地写着什么。阳光?许栀心里嘀咕了一下。哪里来的阳光?她抬眼望向窗外,灰暗的天空依旧,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可就在这一瞥之间,一种极其怪异的错觉攫住了她——就在陈奕恒低垂的眉眼前方,那一小片摊开的笔记本纸页上,似乎流淌着一抹极其柔和、纯粹的金色光晕。像夏日午后最慵懒的那道光,温暖而不刺眼,只笼罩着他和他面前那方寸之地。而教室的其他角落,包括她自己身边,依旧是灰扑扑的、被阴雨笼罩的色调。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让她怀疑是自己眼花或者教室顶灯某个角度的反光。她用力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陈奕恒依旧是那个陈奕恒,笔记本是普通的笔记本,窗外依旧是压抑的铅灰色天空。刚才那一瞬间的“阳光”,仿佛只是她脑海中一个荒诞不经的臆想气泡,“噗”地一声,破灭了。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莫名的恍惚感。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她这么告诉自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陈奕恒身上。只见他写了几行字,然后停下笔,从笔记本的夹层里,轻轻抽出了一小片方方正正的东西。
是那种常见的、包裹着绿色糖纸的薄荷糖。糖纸在教室顶灯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廉价的金属光泽。
陈奕恒的手指灵巧地剥开糖纸,动作不疾不徐。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将那片薄薄的、带着清凉气息的薄荷糖,小心翼翼地夹回了刚刚写字的笔记本那两页之间。像在珍藏一个微小的秘密。
许栀的心,毫无预兆地、轻轻地动了一下。像被一片极轻的羽毛拂过心尖。那个动作里有一种她无法言喻的认真和珍重。给谁的呢?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这个念头。夹在笔记本里……是怕忘记,还是……留待某个特别的时刻?这个小小的动作,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带着薄荷般微凉又提神的迷惑。
林薇“喂!发什么呆呢!”
林薇的大嗓门再次在耳边炸响,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拍在许栀的肩膀上,吓得她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许栀“吓死我了!”
许栀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瞪了林薇一眼。
林薇“喊你好几声了!”
林薇翻了个白眼,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
林薇“走走走!陪我去趟小卖部,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鬼天气,阴得人心情都不好了,急需甜食拯救!”
不由分说,许栀就被林薇半拖半拽地拉出了闹哄哄的教室。走廊里同样拥挤嘈杂,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学生像洄游的鱼群,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涌动。潮湿的空气混着尘土和青春期特有的汗味,扑面而来。
刚挤到楼梯拐角相对开阔一点的地方,一个身影就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安静气息,从她们身边擦过。
是杨博文。
他抱着一摞厚厚的、看起来像是文学杂志和稿纸的东西,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周遭的喧闹充耳不闻。他的校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整整齐齐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经过她们身边时,他怀里那摞东西最上面的一张稿纸,大概是被拥挤的人流蹭了一下,飘飘悠悠地滑落下来,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许栀的脚边。
许栀“哎!”
许栀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林薇也看到了,刚要开口喊杨博文,却见许栀已经把那张纸捡了起来。纸是普通的横格稿纸,上面用清隽的钢笔字写着几行诗。许栀的目光匆匆扫过最上面两行:
「小鱼小鱼快快游,四面八方是自由……」
字迹干净,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故打磨的锋芒和一点不易察觉的忧郁。后面似乎还有,但她没来得及细看。
林薇“杨博文!你的纸掉了!”
林薇已经扬声喊了出来。
正低头往前走的杨博文闻声猛地顿住脚步,转过身。看到许栀手里拿着的稿纸,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朵尖。那抹红晕在他过于白皙的皮肤上异常醒目。他几步抢上前,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几乎是有些急促地从许栀手中抽回了那张纸,指尖微微发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
杨博文“谢…谢谢。”
他的声音很低,像蒙着一层纱,匆匆说完,就把那张纸迅速塞回怀里的那摞书稿最底层,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然后,他抱着那堆东西,几乎是有些仓促地低下头,绕过她们,加快脚步汇入了下楼的人流,清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
林薇“啧,至于嘛?”
林薇看着杨博文消失的方向,撇撇嘴。
林薇“不就一张破纸?搞得跟捡了他情书似的。天天神神叨叨的,写诗能当饭吃?”
她显然对杨博文这种游离在班级主流之外的“文艺青年”做派不太感冒。
许栀却没说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张稿纸微凉的触感,还有那两行猝不及防闯入眼帘的诗句。“小鱼小鱼快快游,四面八方是自由……”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某种轻盈的向往和难以言说的孤独感,奇异地和她心中某个角落产生了微弱的共鸣。她甩甩头,试图把这种奇怪的感觉甩开。今天是怎么了?总是走神,还尽想些有的没的。
林薇“走啦走啦!”
林薇再次催促,拉着她往楼下小卖部挤去。
小卖部里人声鼎沸,空气闷热浑浊,弥漫着烤肠、辣条和各种廉价零食混合在一起的浓烈气味。许栀被林薇拖着,艰难地在狭窄的过道和拥挤的人群中穿行,寻找着货架上所剩无几的零食。林薇终于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薯片袋子里扒拉出一包黄瓜味的,心满意足地付了钱。
林薇“饿死我了!”
林薇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袋,浓郁的香精味瞬间散开,塞了一大片进嘴里,嘎吱嘎吱嚼得震天响。
两人挤出令人窒息的小卖部,站在屋檐下稍作喘息。雨还在下,比刚才似乎更大了些,密集的雨点砸在水泥地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校门口那条狭窄的小吃街,此刻显得湿漉漉、灰扑扑的,只有零星几个穿着雨衣或打着伞的行人匆匆走过。
许栀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被雨水冲刷的街道、紧闭的店铺卷帘门、湿滑发亮的地面……然后,猛地顿住了。
就在学校侧门那条堆放着几个脏兮兮垃圾桶的后巷入口处,几个明显不是本校学生、流里流气的身影正围着一个穿蓝白校服的人。气氛紧绷,像拉满的弓弦。
是左奇函!
那个开学不久、以冷傲寡言和据说很能打而在年级里迅速有了点“名气”的转学生。他背对着许栀她们的方向,身形挺拔,肩线绷得很紧,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他面前站着三个吊儿郎当的社会青年,为首的一个染着夸张的黄毛,嘴里叼着烟,正对着左奇函指指点点,表情嚣张,唾沫横飞,似乎在说着什么威胁的话。距离有点远,又有哗哗的雨声干扰,完全听不清内容。
许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虽然左奇函平时在班里像个移动的冰山,气场生人勿近,但此刻被几个明显不怀好意的混混堵在巷口,孤立无援,还是让人心头一紧。
林薇“我的妈!”
林薇也看到了,薯片都忘了嚼,含混不清地低呼一声,一把抓住许栀的胳膊。
林薇“左奇函?他惹上麻烦了?”
许栀没回答,只觉得手心有点冒汗,眼睛紧紧盯着巷口。只见左奇函似乎回了黄毛一句什么,很短促。黄毛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猛地将烟头摔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然后伸手狠狠推了左奇函的肩膀一把!
冲突一触即发!
左奇函被推得向后踉跄了半步,后背重重撞在湿漉漉、布满斑驳污迹的巷壁上。他猛地抬起头,侧脸的线条在雨幕中显得异常冷硬锋利,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几乎在撞上墙壁的瞬间,他借力站稳,然后闪电般地挥出了一拳!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狠劲,狠狠砸在黄毛的鼻梁上!
“砰!”一声闷响,隔着雨幕和嘈杂,并不算太响亮,却像重锤敲在许栀的心上。
“啊——!”黄毛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捂着脸踉跄后退,指缝间立刻渗出血丝。
他身后的两个同伙见状,怪叫着扑了上来。左奇函毫不畏惧,侧身躲过第一个人的拳头,一脚踹在对方的小腹上,同时矮身避过另一个人的挥击。巷口狭窄,他动作迅猛又利落,以一敌三,竟丝毫不落下风,像一头被激怒的孤狼,在湿滑的地面上辗转腾挪。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混混们的叫骂、吃痛的嚎叫,混杂在哗哗的雨声里,构成一幅混乱又暴戾的画面。
许栀看得心惊肉跳,呼吸都屏住了。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林薇的手,指尖冰凉。
混乱中,不知是谁的手肘还是拳头,猛地撞在了巷口那株歪脖子老槐树的树干上。正是槐树开花的季节,虽然被雨水打落了不少,但枝头依然缀满了一串串洁白的槐花。这一撞,树身剧烈摇晃,积蓄在枝叶间的大量雨水和无数细碎的白色花瓣,如同被惊扰的雪瀑,“哗啦”一声,劈头盖脸地倾泻而下!
正被一个混混扯住胳膊纠缠的左奇函,首当其冲。冰冷的雨水混杂着细碎的、带着清香的白色花瓣,兜头浇了他一身!他猛地甩开那个混混,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花瓣,动作带着一股被狼狈激怒的暴躁。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几片湿润的槐花瓣沾在他微湿的鬓角、粘在他同样湿透的蓝白校服肩头,甚至有一小片,正好贴在他微微擦伤的、紧握成拳的手背关节处。
那抹突兀的、带着清香的洁白,和他此刻浑身紧绷的戾气、手背指关节处渗出的点点猩红,形成了极其强烈的、令人心悸的对比。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暴力画卷上,被无意点染了一笔纯净而脆弱的诗意。
许栀怔怔地看着,看着雨水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滴落,看着那片小小的、湿漉漉的白色花瓣贴在他渗血的指节上。一种极其复杂又陌生的情绪,像这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心脏。是害怕?是震惊?还是……一种被这极端反差所击中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巷子里的打斗还在继续,但局面已经发生了变化。左奇函刚才那一下狠手似乎震慑住了对方,加上这场突如其来的“花雨”,场面更加混乱。黄毛捂着流血不止的鼻子,含糊不清地骂了几句狠话,大概是觉得再纠缠下去也占不到便宜,终于带着两个同样挂彩的同伙,骂骂咧咧地、狼狈不堪地退走了。其中一个混混临走前还不甘心地回头狠狠瞪了左奇函一眼,眼神怨毒。
左奇函站在原地没动,胸膛微微起伏,校服湿透了,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蕴藏着力量的轮廓。他抬手,有些粗暴地抹掉脸上残留的雨水和花瓣,目光冰冷地扫过那几个混混消失的方向,然后才缓缓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混乱的现场。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视线,毫无预兆地,穿透迷蒙的雨幕,直直地撞上了站在小吃街屋檐下、正呆呆望着这边的许栀和林薇。
许栀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依旧带着未散尽的戾气和凶狠,像寒潭深处冻住的冰。但就在对上许栀视线的刹那,那冰层似乎极其细微地、极其短暂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飞快地掠过——是意外?是被窥见狼狈的愠怒?还是……一丝难以捕捉的、类似窘迫的东西?
那目光锐利如刀锋,带着冰冷的审视和被打扰的不悦,穿透雨幕,直直钉在许栀脸上。许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在林薇身上,连呼吸都忘了。
左奇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里的冰寒似乎更重了。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她们第二眼,只是猛地转身,迈开大步,身影很快消失在侧门内,只留下巷口一地狼藉的积水和零落的白槐花瓣,在雨水中无力地打着旋儿。
林薇“我的天……”
林薇直到左奇函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长长吁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后怕地说。
林薇“吓死我了!那眼神……简直能杀人!许栀你没事吧?脸都白了!”
许栀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胸口憋得发闷。她大口地喘了几下,冰凉的空气涌入肺里,带着雨水的湿腥气。
许栀“没……没事。”
她摇摇头,声音还有点发飘。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乱跳,撞击着肋骨,一阵阵地发紧。刚才左奇函那最后一眼,像冰锥刺进脑海,让她浑身发冷。可奇怪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却同时滋生出来——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滑落,是那片小小的、湿漉漉的白色槐花瓣,紧紧贴在他指节擦伤的皮肤上……那画面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酷的美感,烙印般深刻。
林薇“走走走,赶紧回教室!”
林薇心有余悸,拉着她快步往教学楼走。
林薇“以后看到这种事,躲远点!吓死人了!左奇函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狠角色……”
许栀被林薇拖着走,脚步有些虚浮。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条湿漉漉、空荡荡的后巷。雨水冲刷着地面,也冲刷着刚才打斗的痕迹。只有那株老槐树,在风雨中轻轻摇曳着枝叶,残留的白色花朵在灰暗的背景里,显得格外刺眼。
回到教室,混乱的人声和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却奇异地给了许栀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指尖依旧残留着刚才的冰凉触感。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教室——陈奕恒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侧影安静,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张桂源正和几个男生围在一起,大声讨论着刚才结束的球赛,笑声爽朗,额发微湿。杨博文则独自坐在角落,低头看着什么书,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大半神情。而左奇函的位置……空着。他还没回来。
许栀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细小的木纹。陈奕恒笔记本间那片薄荷糖的清凉气息,张桂源递还保温杯时指尖擦过的温热触感,杨博文稿纸上那两行关于小鱼的诗句,左奇函手背上那片沾着血的洁白槐花瓣……无数个瞬间的碎片,带着各自鲜明的温度、气息和色彩,在她脑海里混乱地翻腾、碰撞,像被打翻的颜料盘,搅得她心绪不宁。
她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口那股莫名的滞涩感,却并未随之消散。窗外,天空依旧低沉,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声响。
许栀伸手,想从桌肚里摸出水杯喝口水,指尖却意外地碰到一个硬硬的、微凉的小东西。不是她的水杯。
她疑惑地低头,从桌肚深处摸了出来。
是一个小小的、手工缝制的晴天娃娃。
它只有拇指大小,圆圆的白色布脑袋,用黑线简单地绣着弯弯的笑眼和嘴巴,身体是蓝色的布片,看起来有些旧了,边缘的线头微微发毛,布料的颜色也洗得有些发白。但缝制得很用心,针脚细密。
许栀愣住了。她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个小玩意儿。是谁放错了吗?
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这个小晴天娃娃。指尖传来布料的柔软和里面填充物的轻微弹性。就在她捏住它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极其温和的光晕,以这个小娃娃为中心,极其短暂地扩散开来,瞬间驱散了周遭的灰暗和沉闷,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晴朗感。
她猛地抬头看向窗外。大雨滂沱,天空阴沉如铁。教室里依旧喧闹嘈杂,头顶的风扇依旧嘎吱作响。
刚才那瞬间的“晴朗”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消失无踪。
许栀低头,怔怔地看着掌心那个小小的、笑容可掬的晴天娃娃。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白色的布脑袋,蓝色的布身体,黑线绣出的笑容永恒不变。
窗外的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