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癌症

林媞倒下的瞬间，世界的重量仿佛被抽空了。数学老师还在黑板前推导着余弦定理，粉笔沙沙作响，声音却像隔着一层薄雾般遥远。她盯着前排同学的马尾辫，阳光在发丝上跳跃，像是碎金洒落，下一秒，视野骤然陷入黑暗，就像有人猛地按下了电源开关。

“快来人啊！林媞晕倒了！”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比意识更早一步唤醒她。林媞缓缓睁开眼，输液管中的液体正滴答坠落，每一滴都带着某种机械般的精确节奏，宛如化学课上那次钟摆演示的重现。父亲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一圈圈垂下，苍白地卷曲成螺旋，最终堆积在不锈钢托盘里，像一座微缩的雪山。

“只是贫血，对吧？”

林媞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手腕暴露在空气中，她看见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纤细得令人心惊。话音刚落，父亲的手一顿，完整的苹果皮断了开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蜷缩成一小截孤零零的弧线。

窗外，银杏树正飘落枯黄的叶子。父亲的嗓音低缓：

“医生说这是早期，现代医疗很发达，我已经联系好了省城的专家。”

但她听不清这些字句，它们像风一样掠过耳边。她的目光停留在桌角那片多余的粉嫩创口贴，思绪不由自主地绕到沈幕身上：他是不是又惹麻烦了？是不是又被霸凌？

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林媞把检查报告对折、再对折，最后捏成扑克牌大小的一块。CT影像中的阴影静静地盘踞在左肺下叶，像一只尚未完全展开翅膀的蝴蝶，蛰伏在生命的深处。医生说话时眼镜反射着刺目的光，嘴里吐出的专业术语冰冷而生硬，在空气中凝结成霜：“五年生存率”“靶向治疗”“骨髓配型”。

换药的护士顺手带来了月考卷子。林媞用没扎针的手解题，草稿纸上的数字逐渐模糊。一滴水珠悄然滴落，洇湿了余弦定理的公式。她慌忙擦拭，却发现更多的泪水砸了下来，将纸页浸透。暮色降临，最后一缕夕阳染红了银杏树，枝叶如血燃烧。此时此刻，沈幕或许正在的教室里偷偷传小纸条，吐槽食堂新推出的苦瓜炒蛋。

陪护床上，父亲的鼾声响起，疲惫而沉重。林媞从被窝里摸出偷藏的圆珠笔，在手臂留置针旁的皮肤上画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笔尖触碰肌肤的瞬间传来一丝痒意，让她想起某天午后，沈幕用草茎轻挠她后颈时的触感。就在这个短暂的刹那，十七岁的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疼痛——不是穿刺活检时刺入体内的钢针，也不是化疗可能导致的脱发，而是当你满怀勇气准备拥抱世界时，却发现世界已提前收回了它的邀请函。

天蒙蒙亮时，晨光爬上了窗台。林媞望向远处的银杏树，这才发觉它早已枯死，光秃秃的枝桠间挂着一个破旧的风筝，残缺的布料在晨风中微微摇晃，仿佛某个病童搁浅的愿望。林媞拿起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对着镜头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屏幕里的自己虚化成了朦胧的绿色背景，她轻轻按下快门，为这一刻打上了虚假的滤镜。

哎，又没关系。只是……沈幕到底是不是被霸凌了呢？

林媞想着想着就沉入了睡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