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航医中心的内部走廊,比起行政楼那边更显得狭窄而紧凑。墙壁是单调的米白色,吸顶灯散发着恒定而略显清冷的光线,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重,几乎盖过了其他一切气味。脚步声和偶尔低声的交谈在这里都带着一种被墙壁吸收后的闷响。
林晚跟在刘医生身后。刘医生是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女军医,一边走一边语速飞快地介绍着各个诊室的功能:“……这边是常规体检区,那边是前庭功能检查室,再往里是低压氧舱,模拟高空环境用的,最里面那个大间是紧急救护手术室……”
林晚努力集中精神,听着,记着。但她的目光却像是不受控制,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走廊深处——刚才邓放跟着秦主任进去的那个方向。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
“小林?小林?”刘医生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她。
“啊?刘医生,我在听。”林晚猛地回神,脸上掠过一丝被抓住走神的窘迫。
刘医生笑了笑,眼神里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别紧张。邓首席……他就是那样,气场是强了点。不过人嘛,其实不坏,就是心里装着事。”她压低了一点声音,“你哥哥的事……我们都知道。邓首席当年,是林越同志最亲密的僚机搭档。”
僚机搭档!
这四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林晚耳边轰然炸响。她的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原来如此!难怪……难怪他刚才看到自己时,会是那样一种反应!亲密搭档……哥哥牺牲时,他就在旁边?他看到了什么?他经历了什么?哥哥最后……
无数尖锐的问题瞬间涌上喉咙口,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张了张嘴,想问,却又猛地咬住了下唇,把那些冲动的疑问死死压了回去。不能问。至少现在不能。她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
“刘医生,”林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只是带着新人的好奇,“邓首席他……平时工作很忙吧?感觉他……”她斟酌着用词,“……压力很大?”
“唉,何止是大。”刘医生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示意林晚跟上,“试飞员,尤其是首席试飞员,肩上扛的是整个国家最前沿航空器项目的成败,每一次上天都是在和死神掰手腕。邓首席对自己要求更是严苛到近乎变态。生理心理双重负荷……我们航医中心,一大半的精力都花在盯着他一个人的数据上。”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深深的担忧。
她们路过一个半开着门的诊室。里面,一个年轻的地勤小伙子正龇牙咧嘴地让医生处理手臂上一道不深的划伤。气氛轻松随意。
就在这时,走廊前方那扇紧闭的主任办公室门打开了。
邓放和秦卫国一起走了出来。秦卫国还在低声说着什么,邓放微微侧头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种刀锋般的冷峻。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林晚的心跳骤然加速,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身体微微绷紧。她看到邓放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走廊,当视线掠过她这边时,明显地停顿了一下。那眼神极其复杂,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解读的、极其隐晦的波动,像是寒冰下涌动的暗流。但仅仅是一瞬,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他并没有移开视线,但也没有任何表示。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看一个陌生人略长,却又远不足以构成任何形式的交流。冰冷,疏离,带着一种无形的、拒人千里的屏障。然后,他极其自然地转向秦卫国,低声回应了一句,便迈开步子,朝着走廊另一端的出口走去。步伐依旧沉稳有力,夹克的衣角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
他经过林晚和刘医生身边时,带过一阵淡淡的、属于高空飞行后的干燥冷冽气息,混合着一种极淡的、被阳光晒过的皮革味道。他的视线完全没有再偏移,仿佛她们只是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林晚看着他擦肩而过的、挺拔而孤绝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光线稍暗的走廊尽头。那背影在清冷的灯光下,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惫,像一架经历过无数次极限过载、机身遍布隐形裂痕的战机,却依然倔强地、沉默地挺立着,独自承受着所有压力。
“看到了吧?”刘医生在旁边无奈地小声说,摇了摇头,“他就是这么个人。心里装的事太重,把自己绷得太紧。走吧,带你去看看你的临时工位和宿舍。”
林晚默默地收回目光,指甲再次掐进了掌心。僚机搭档……哥哥牺牲时,他就在身边!邓放……他到底知道些什么?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那深藏的痛楚和近乎躲避的疏离,仅仅是因为对战友妹妹的惋惜吗?还是……另有隐情?哥哥加密档案里的那句话,像冰冷的蛇一样缠绕上她的思绪。
“他们想逼我作假……” 哥哥的笔迹,带着愤怒和不甘。逼他作假的人,是谁?作假的内容,又是什么?和那次致命的试飞有关吗?邓放……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加刺鼻了。邓放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但那沉重的、带着无形枷锁的背影,和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林晚的眼底。
---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像一颗被投入深水的石子,努力在这片陌生的水域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和方向。航医中心的工作繁忙而严谨,她跟着刘医生学习各种特殊设备的操作,熟悉基地特有的健康评估流程,甚至开始接触一些基础试飞员的生理数据监测记录。她表现得专注、勤奋,像一个真正渴望在这个特殊领域扎根的新人。
然而,她的目光,她的耳朵,从未停止过对那个名字的搜寻——邓放。
关于他的信息,如同碎片般被她收集起来:他是无可争议的首席试飞员,“雷暴”项目的绝对灵魂,承担着最危险、最关键的试飞科目;他的技术报告被奉为圭臬,每一个操作细节都精准到令人叹服;他生活规律得如同精密仪器,训练、飞行准备、数据分析、休息,周而复始;他与基地其他试飞员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距离,除了必要的飞行协同和技术讨论,鲜少有私人交流;他的每一次身体检查报告都是航医中心的焦点,那些代表着生理极限的数字,让经验丰富的医生们都暗自心惊……
她也曾试图“偶遇”。
一次在空旷的食堂。她端着餐盘,刻意走向他常坐的靠窗位置。他独自一人,背脊挺直如标枪,正低头吃着盘子里极其简单的食物——水煮菜、糙米饭、几片白灼鸡胸肉。动作利落高效,没有丝毫多余。当林晚走近时,他拿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林晚最终在他斜后方隔了两张桌子的位置坐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在自己背上短暂停留,如同被针扎了一下,随即消失。整个用餐过程,他没有朝她的方向投来一瞥。
另一次是在通往飞行准备楼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刚结束会议,手里拎着飞行头盔,步履匆匆。林晚抱着资料从资料室出来,心跳加速,调整步伐准备制造一次“意外”。然而,就在两人距离缩短至五米时,邓放仿佛拥有雷达。他的脚步没有丝毫迟滞,目光也未曾偏移,只是极其精准地侧身半步,像一道流畅的闪电,堪堪从她身边掠过。带起的风拂过她的手臂,留下一点皮革和金属的冷硬气息。他甚至没有给她掉落资料的机会。
那种精准的、刻意的回避,像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将她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高效,决绝,不留一丝缝隙。每一次这样的“靠近”,都像在撞击这堵墙,带来的只有更深的挫败感和心头不断累积的疑云。他似乎在用尽全力将她推开,推得越远越好。仅仅因为她是林越的妹妹,会勾起他不愿面对的伤痛?还是……他害怕她?害怕她那双酷似林越的眼睛,会穿透他精心构筑的防御,窥见某个他拼命守护或掩盖的真相?
---
基地档案室位于一栋独立的小楼底层。推开厚重的铁门,一股纸张陈年积累的干燥微尘气味混合着油墨和铁柜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顶灯发出嗡嗡的低鸣,光线照亮一排排高耸入天花板的金属档案柜,投下幽深的长影。这里远离喧嚣,时间仿佛凝固在尘埃里。
林晚坐在角落一张老旧木桌前,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航空医学基础》,旁边放着一个磨掉了漆的军绿色搪瓷水杯。她低着头,视线落在书页上,心思却早已飘远。
三天了。她像一个勤勉的新人,以查阅飞行生理学资料为名,频繁出入这里。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一排排标着不同年份和类别的档案柜标签。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靠墙那一排颜色更深、柜门更厚实的金属柜上。标签上印着醒目的字样:事故/特殊事件档案(加密)。
心,骤然悬到了嗓子眼。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陈年纸墨味道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格外沉重。她站起身,动作尽量放得轻缓自然,走到那排柜子前。柜门紧闭着,需要特定的权限磁卡才能打开。柜体表面冰冷光滑,映出她模糊而紧张的面容。
她的目光沿着柜门上的标签缓缓移动,像探雷器一样仔细搜寻。年份……三年前。哥哥牺牲的那一年。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冰凉。
找到了。
标签上清晰地印着:S-XX型验证机双机编队试飞事故(加密等级:A)。后面跟着的日期,正是哥哥林越永远离开她的那一天。
林晚的呼吸瞬间屏住。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耳朵里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档案室里空无一人,只有顶灯单调的嗡鸣。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反而放大了她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每一下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金属柜门。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A级加密……这意味着什么?里面到底锁着怎样不能见光的秘密?“他们想逼我作假……”哥哥写在笔记本边缘那行愤怒又绝望的字迹,此刻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灼烫着她的脑海。
她需要钥匙。或者,需要知道谁有权限打开它。秦主任?邓放?还是更高级别的领导?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排加密柜,每一个柜门都像一张紧闭的、沉默的嘴,守护着不为人知的往事。
就在她心绪翻腾、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冰冷的、印着事故标签的金属柜门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绝对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的声响,从柜门下方传来。
林晚的心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立刻蹲下身,目光急切地在柜门底部的缝隙处搜寻。
一小片折叠得极小的、几乎被灰尘掩盖的纸片,从柜门底部的缝隙里滑落出来,掉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颜色泛黄,边缘毛糙,显然在这里被遗忘、被挤压了许久。
林晚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她飞快地再次扫视四周,确认无人。然后,屏住呼吸,伸出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那片薄薄的纸片。触感粗糙,带着灰尘的颗粒感。
她迅速站起身,将那纸片紧紧攥在手心,快步走回自己角落的座位。手心里的汗水瞬间濡湿了纸片的一角。她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坐下,用摊开的书本作为掩护,才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颤抖,将手中那片脆弱的、承载着未知重量的纸片,在桌下展开。
纸片不大,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匆忙撕下的。上面的字迹潦草、狂乱,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愤怒和绝望,正是她无比熟悉的——哥哥林越的笔迹!
只有半句话,被粗暴地撕断了:
“数据有重大隐患!他们想逼我作假,否则……”
“否则”后面是什么?被撕掉了!最关键的部分消失了!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得冰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果然!哥哥的死不是意外!是人为!是谋杀!有人为了掩盖那个“重大隐患”,为了逼迫哥哥在数据上作假,最终……害死了他!那个“他们”是谁?那个“否则”后面,是赤裸裸的威胁吗?邓放……他知道吗?他参与了吗?他回避自己,撕毁调岗申请(这个细节在第一章开头提到,是背景设定),就是因为这个?!
巨大的震惊、愤怒、悲伤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地盯着那潦草的半句话,每一个扭曲的笔画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扎进她的心脏。握着纸片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就在这时——
“嗒…嗒…嗒…”
沉稳、清晰、带着某种不容置疑力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档案室走廊里响起,正朝着档案室门口而来!
那脚步声像冰冷的鼓点,一下下敲在林晚骤然停止跳动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