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号简报室的争吵声隔着厚重的隔音门都能隐约听见。最终，在巨大的项目进度压力和高层的直接干预下，邓放的反对意见被强行压下。“雷暴”的首飞被定在台风“海燕”中心外围一个理论上存在的“相对平静”缝隙区进行。这无疑是一场与死神进行的、胜算渺茫的豪赌。

清晨，天光未明。肆虐了一夜的狂风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基地如同汪洋中的孤岛，被狂暴的风雨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所包围。跑道上积水成河，狂风卷起的水雾让能见度变得极差。只有跑道指示灯在雨幕中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林晚作为外围保障人员，被临时抽调进入塔台辅助航医组。她的位置在塔台指挥大厅的侧后方，面前是巨大的雷达屏幕和多角度监控画面。在这里，她能清晰地看到跑道上那架线条凌厉、通体覆盖着暗灰色吸波涂装的“雷暴”战机。它静静地停在风雨中，如同蛰伏的猛兽，等待着冲向风暴的指令。邓放穿着厚重的抗荷服，正被地勤人员簇拥着进行最后的检查。他的身影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坚定，如同定海神针。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屏幕上是不断刷新的气象数据：风速、湍流强度、云底高度……每一项都亮着刺眼的红色警告标识。她下意识地看向主指挥台旁边的邓放专用通讯频道指示灯——那代表着他与塔台最直接的语音联系。

“塔台，‘雷暴’请求起飞。”扩音器里传来邓放的声音，透过风雨的咆哮，依旧沉稳、清晰，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即将冲入的不是狂暴的台风眼边缘，而是一次普通的训练飞行。

“允许起飞。‘雷暴’，祝你好运。”指挥长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凝重。

引擎的轰鸣声瞬间压过了风雨的咆哮！两台大推力矢量发动机喷吐出幽蓝色的烈焰，推动着沉重的战机在湿滑的跑道上开始加速冲刺。雨水在机翼和机身上被高速气流瞬间撕裂、蒸发，形成白色的气旋。监控画面上，“雷暴”如同离弦之箭，冲破层层雨幕，昂首刺向铅灰色的、翻滚着死亡气息的天空！

塔台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定着各自的屏幕。雷达屏幕上，代表“雷暴”的光点稳定地爬升，穿越着狂暴的云层。通讯频道里，邓放的报告声简短而清晰：

“高度5000，进入预定空域。”

“遭遇中度湍流，机体稳定。”

“准备进行第一阶段超音速巡航测试……”

前半段的飞行出乎意料的顺利。邓放凭借其超凡的技术和冷静的头脑，在台风外围的乱流中精准地找到了那条狭窄的“安全通道”。监控画面上，“雷暴”如同一条矫健的银鱼，在翻滚的墨色云海中穿行，姿态稳定得令人惊叹。数据流在屏幕上平稳地跳动。航医组的实时生理数据显示，邓放的心率、血压虽然偏高，但完全在可控范围内，显示出他强大的心理生理承受能力。

林晚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但心底深处那股不祥的预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她盯着邓放的生理数据曲线，目光无意中扫过旁边一组关于战机结构振动的实时监测图表。其中一条代表“机翼颤振”的曲线，在平稳的背景噪音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毛刺波动。是仪器误差？还是……？

“塔台，‘雷暴’准备进行第二阶段测试，极限过载机动（G力测试）。”邓放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

“收到。批准执行。注意身体反应。”指挥长回复。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极限过载！这是对飞行员身体和战机结构强度的终极考验！在如此恶劣的气象条件下……

屏幕上，“雷暴”战机开始做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翻滚、俯冲、急跃升动作。巨大的过载力将邓放死死压在座椅上，监控画面捕捉到他头盔下的面部肌肉因承受巨大压力而扭曲变形，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生理监测数据瞬间飙升，红色警报灯亮起，航医组人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

就在战机完成一个高速急转弯，即将改出的瞬间——

监控画面猛地剧烈抖动起来！紧接着，一阵尖锐刺耳的、如同金属被强行撕裂般的警报声疯狂地在塔台内炸响！盖过了所有风雨和通讯的声音！

“警告！严重颤振！警告！结构超限！”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如同死神的宣告。

雷达屏幕上，代表“雷暴”的光点瞬间失去了稳定的轨迹，开始疯狂地、无规则地跳动闪烁！多角度监控画面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雷暴”的机翼和尾翼正在以一种恐怖的、肉眼可见的频率和幅度剧烈震颤！整架飞机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瞬间失去了控制！

“塔台！‘雷暴’报告！遭遇突发性剧烈非指令性震颤！姿态失控！无法改出！重复，无法改出！”邓放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绝对的平稳，带着急促的喘息和金属摩擦般的嘶哑，穿透混乱的警报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塔台每一个人的心上！

“尝试手动控制！检查所有系统！报告故障源！”指挥长的声音也变了调，嘶吼着。

“控制……控制面失效！飞控……飞控系统……紊乱……”邓放的声音断断续续，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令人牙酸的、机身结构在极限应力下发出的呻吟声！

林晚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监控画面中那架疯狂震颤、如同癫痫发作般的战机，眼睛因极度的恐惧和悲愤而睁大到极限！屏幕上邓放那扭曲痛苦的面容和哥哥林越牺牲前最后影像资料里的绝望表情瞬间重叠！巨大的屏幕被刺眼的红色警报光芒和失控的数据流完全占据！

“不——！”一声凄厉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尖叫卡在林晚的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世界只剩下那疯狂闪烁的红色光点和邓放通讯频道里传来的、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声！

“邓放！坚持住！尝试跳伞！立刻跳伞！”指挥长对着话筒嘶吼，声音已经带上了绝望的哭腔。

通讯频道里，邓放的喘息声骤然变得粗重而混乱，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紧接着，传来几声沉闷的、如同肉体撞击金属的巨响！以及一声压抑到极点、却饱含了无尽痛苦、不甘和某种决绝的闷哼！

“呃啊——！”

随即，通讯频道里爆发出最后一阵刺耳的、如同金属被彻底撕裂般的尖锐噪音！

“滋啦——！！！！”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雷达屏幕上，那个代表着“雷暴”、代表着邓放生命的光点，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然后……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一片冰冷的、代表着“信号丢失”的空白。

塔台内，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死灰般的绝望。巨大的监控屏幕依旧固执地闪烁着刺眼的红色警报，无声地嘲笑着人类的狂妄与脆弱。

林晚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灵魂。屏幕上那片吞噬了光点的空白，在她眼中无限放大，最终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无边的黑暗。哥哥坠机时的画面，邓放最后那声痛苦绝望的闷哼，还有那张纸条上“数据有重大隐患”的字迹……所有的碎片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果然如此！历史，用最残酷的方式，在她面前重演了！

泪水，终于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不是为了邓放，而是为了这该死的、被掩盖的真相！为了那两架被同样“隐患”吞噬的战机！为了那两个……陨落的灵魂！

窗外，台风“海燕”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仿佛在宣告着它的胜利。塔台内，只有警报声还在徒劳地、单调地嘶鸣着，如同为逝者奏响的、凄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