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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烬寒鸦

冷烬寒鸦

景和八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来得凛冽彻骨。冷宫的空气凝滞而沉重,腐朽的木梁散发着阴湿的霉味,唯一的光源是墙头高处那巴掌大的、糊着厚厚油垢的窗洞,吝啬地透进几缕稀薄的、近乎灰色的天光。

陆晚蜷缩在角落冰冷的草席上,粗糙的秸秆隔着单薄的夏衣刺着她的肌肤。她原也是个美人儿,曾是御花园里被皇帝偶然瞥见便点了名的承徽。如今,那些明媚仿佛成了前世的幻影。繁复的宫装已被剥去,只剩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衫。她的头发枯涩地散乱着,沾着灰尘。唯一还带着点颜色的,是她手腕上一道狰狞的、已经发黑的瘀痕——那是被打入冷宫时被侍卫粗暴拖拽的证据。

“咳咳……”隔壁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是老贵人秦氏,陆晚依稀记得她当年是以“贤惠端方”被选入宫的,似乎是因为得罪了贵妃被诬私通,蹉跎在此十年了。再远些,一个新来的小宫女正嘤嘤啜泣,声音细弱而绝望,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没有人去安慰她,在这里,哭声是常态,麻木才是保命的法则。

陆晚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拥挤昏暗的殿内。这里塞满了皇帝的女人们,或者说,曾经是皇帝的女人们。她们像一堆被遗弃的、等待腐朽的旧物,带着她们仅剩的一点可怜的包袱——一个磨破了角的旧包袱皮裹着几件贴身衣物,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一个褪了色的荷包,里面或许藏着半块干硬的饼子或娘家最后一点散碎银子。她们的身影佝偻着,有的靠墙呆坐,有的在冰冷的地上痛苦辗转。她们不再有名字,只剩下“疯张氏”、“哑王氏”之类的代号。每个人的背影都写满了被碾压过的痕迹,承载着深宫无尽的算计和猝然的跌落。

死寂,是这里的主旋律。偶尔打破它的,除了压抑的咳嗽和哭泣,便是铁门外守卫粗嘎的呵斥,或是锁链开启时那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意味着又有新的“犯人”被推进来,或者有谁被拖出去处置。

门轴又一次发出刺耳的呻吟,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寒风裹挟着雪沫猛地灌入,吹得墙角残破的蛛网疯狂抖动。殿内所有的目光,无论呆滞还是惊恐,都瞬间聚焦过去。

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宫女服的纤细身影被推了进来,身影被门口的光线拉得细长。她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灰色的包袱。铁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天光,也隔绝了曾经的世界。殿内重新陷入昏沉。

新来的宫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犹带着稚气和未干的泪痕,更多的却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她茫然地站着,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羔羊,看着满室的破败与绝望,不知所措。

陆晚默默地打量着她。那宫女的包袱不大,打着补丁,却也系得整整齐齐。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包袱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是她全部的家当和支撑下去的最后一点依凭。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抖。

角落里的疯张氏突然尖叫起来:“来了!又来了一个!都是来抢食的!滚!滚出去!”她胡乱抓起地上的稻草朝新宫女扔去。

新宫女吓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退,却又退无可退,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她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无声无息。

殿内的气氛更加阴冷压抑。

到了晚膳时分,唯一的一个小铁窗洞开了,守卫粗暴地塞进两个冰冷的硬窝头和一桶泛着馊味的菜汤。立刻,原本死气沉沉的人群像是被投入了石子的死水,猛然涌动起来!一双双枯瘦、肮脏的手争先恐后地伸向那可怜的食物,推搡、咒骂、抢夺……一个老妇人被撞倒在地,手里的半个窝头滚落,立刻被几个人扑上去踩踏争夺,转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老妇人躺在冰冷的地上,发出微弱的哀嚎。

新来的宫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完全愣在原地,直到混乱平息,地上只剩点点碎屑和洒出的浑浊汤汁,她才猛地回神,看着空空的手,绝望再次攫住了她。

陆晚靠在墙上,怀里死死抱着自己分到的一小口硬得能硌掉牙的窝头碎片,看着那女孩单薄无助的背影在昏暗中微微起伏。那紧抱着的灰色小包袱,在挣扎中被挤压变形,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长夜漫漫,寒气像蛇一样从地面、从墙壁钻入骨髓。寂静和绝望重新弥漫开。陆晚闭上眼睛,听着不远处新宫女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还有那被紧紧抱在怀中的小包袱布料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成了暗夜里唯一证明她还存在、她还在害怕的东西。

又过了不知几天,冷宫里的日子混淆了晨昏。新宫女依旧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得像个破掉的琉璃盏。她总是缩在离陆晚不远的一个阴影角落里,紧紧抱着她的小包袱,仿佛那是她与过去世界唯一的脐带。

陆晚偶然听到她在梦中呓语:“娘……冷……包子热……糖莲子……”声音含糊不清,带着哭腔。醒来后,她会慌慌张张地摸一把包袱,确认它还在,才又抱紧,把脸埋进去,像只受伤的小兽。

这天放饭的窗口递进来的不再是窝头汤水,竟是一人一勺热乎的稀粥,虽然依旧清可见底,但在这冷宫里已经是难得的“珍馐”。空气立刻又紧绷起来。

新宫女大概是渴极了,看到粥桶,眼神亮了一下,下意识地向桶边挪。可她动作太慢太迟疑,刚靠近桶边,旁边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妃子突然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嘴里嘟囔着:“走开!小蹄子滚开!”

女孩本就瘦弱,被推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手里的粗瓷碗“哐当”一声摔得粉碎!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停了动作看过来。碗碎了,在这冷宫就是大事。这意味着她无法再自己领食物,只能等着别人可能的施舍,或是活活饿死。女孩看着地上尖锐的碎片,再看看空空的手,巨大的恐惧让她瞬间失语,只是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那瞬间崩溃的、毫无生气的背影,几乎与冰冷的石地融为了一体。

陆晚的心像是被那破碎声狠狠刺了一下。她捏紧了自己手里那只同样边缘豁口的碗,冰凉的触感唤醒了她一点麻木的神经。她看着地上那个绝望颤抖的纤细背影,又看了看远处角落里那个沉默着、早已习惯了抢夺的凶狠老妃子……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冲撞。是兔死狐悲?还是早已熄灭的东西,又被这绝境里的绝望重新点燃了?

在守卫不耐烦的催促和众人重新响起的争抢吞咽声中,陆晚沉默地站起来。她走到自己习惯蜷缩的墙角,在稻草深处摸索了一阵子,掏出了一个东西——用破旧布头层层包裹着,打开,里面竟是一个比她自己用的更小、却更完好的木头小碗,虽然粗糙无比,却还能盛东西。这是她入冷宫时偷偷藏起来的最后一件念想。

她端着那点少得可怜的温热稀粥,走到新宫女面前,蹲下身,将那木碗轻轻放在女孩面前的空地上。

正沉浸在无边黑暗和冰冷中的女孩,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盛着一点希望的容器。

女孩愕然抬头,泪眼婆娑,看见的是一张同样憔悴、毫无血色,却带着一丝她久未见过的……像是阳光终于努力穿透浓云般的、极淡极淡的温和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里面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平静的“给予”。

陆晚只是微微点了下头,没说话。

女孩的目光从那珍贵的、完好无损的小木碗,缓缓移到陆晚的脸上,似乎想确定这并非幻觉。积压已久的恐惧、委屈和突如其来的巨大惊愕冲击着她,眼泪涌得更凶,但她没有去拿碗,反而颤抖着,做了一个让陆晚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近乎慌乱地解开自己怀里那个紧抱了数日的灰色旧包袱皮。包袱皮打着补丁,洗得发白。里面东西很少:几件同样旧得发白的贴身里衣,折叠得非常仔细。还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油纸包,被她珍而重之地从衣物底下拿出来。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粒明显搁置已久、已经失去水分变得干瘪皱缩的莲子,颜色灰扑扑的。

女孩双手捧着那几粒干瘪的莲子,有些局促,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却有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真诚:“谢……谢谢姐姐……这个……是娘给的糖莲子……我只吃过一颗……给你……甜的……”

她的眼睛像被雨水洗过,清澈见底,此刻盛满了卑微的感激和一点孩子气的献宝。她执着地举着那几粒小小的莲子,指尖都在发颤,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最宝贵的回礼。那紧紧抱着包袱的背影,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种微弱的光芒,仿佛黑暗冰层下艰难挣出的一抹新绿。

陆晚看着那几粒干瘪的莲子,仿佛看到了一个家、一个母亲早已模糊的容颜。一种久违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瞬间模糊了视线。她伸出手,没有去接莲子,却轻轻覆在女孩冰冷颤抖的手背上,紧紧地握了一下。那粗糙、带着伤痕的手指传来的力量和温度,胜过千言万语。

冷宫深处,沉重的霉味依旧刺鼻,绝望的咳嗽仍在远处起伏。然而在这角落,两双同样枯瘦冰冷的手,在死亡和废墟之上,以一只木碗、几粒干瘪的莲子和一个紧实的拥抱完成了无声的交换。她们的身影靠得很近,两个单薄如纸的影子仿佛短暂地融合,在冰冷的地面上投射出一个稍显坚强些的轮廓。那只珍贵的小木碗被女孩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如同护住了一簇微弱的火种。窗外,一只寒鸦扑棱棱落在枯败的枝头,歪头看着窗洞内这无声一幕,旋即又振翅飞入铅灰色的天空,只留下几声瘆人的嘶鸣。而冷宫角落那片终年不见阳光的冰冷石地上,那丛石缝里挣扎着冒头的几株冬青草,叶子似乎更苍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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