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味混着灰尘的味道直冲鼻腔。冰冷的金属诊台硌着严浩翔的手肘,他半趴在上面,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胃里还残留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每一次干呕都牵动脆弱敏感的神经。冷汗顺着鬓角和额发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留下微小的深色印记。
校医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动作利落地处理着他手腕和脸颊的伤口。棉签蘸着深褐色的碘伏压上来,火烧火燎的刺痛感让他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手。
“哎,别动!” 校医皱着眉按住他细瘦的手腕,“擦破了点皮,没大碍。小伙子脸怎么也蹭花了?打球也太拼了吧?”她瞥了一眼站在旁边、存在感极强的刘耀文,“你同学?”
刘耀文没回答,仿佛没听见。他就靠在对面的档案柜旁,抱着手臂,深灰色的羽绒服袖子挽到小臂。他的视线没有看校医,也没有看严浩翔的脸,而是越过校医忙碌的手,沉沉地落在严浩翔那只被按住的手腕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手腕被碘伏擦拭后露出的、衣袖往上撩开时,隐约显露在苍白皮肤下的那道扭曲、暗沉的旧疤痕上。
那道疤,像一道狰狞的封印,横亘在少年的皮肉里。
严浩翔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他猛地别开脸,后颈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绷紧。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黏在额角,狼狈不堪。左手腕处的刺痛和暴露在冰冷视线下的羞耻感交织在一起,比碘伏烧灼伤口更甚百倍。他感觉自己在被一寸寸剥开,最不堪的印记被置于烈日下暴晒。
处理完看得见的伤口,校医又倒了杯温开水放在诊台上。“擦伤问题不大,注意别沾水。不过这脸色可真够差的,低血糖了?吃早午饭了吗?”
严浩翔垂着眼,盯着杯口氤氲的热气,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吃了?那个被捏扁的面包算吗?胃里空荡荡的灼烧感代替了回答。
“早上就吃那么点,能撑到下午打球才晕才怪!”校医自顾自下了结论,摇摇头,“你们这些小孩儿,减肥也不是这么个减法!”她从柜子里摸出两块独立包装的普通奶糖,塞到严浩翔没受伤的右手里,“喏,赶紧吃了缓缓。以后早饭必须吃!”
两块廉价的奶糖带着塑料包装袋的凉意落在掌心,甜腻的奶精香精气味透过包装散发出来。严浩翔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把糖攥紧了。廉价的甜味,像极了某种讽刺。温暖?关心?呵。
刘耀文的视线终于从那道疤痕上移开,落到那两块奶糖上。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波动,插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
“没什么事了就走吧,后面还好多学生排队呢!”校医开始收拾用过的棉签和碘伏瓶子。
严浩翔几乎是立刻撑起身子,从冰冷的诊台上滑下来。眩晕感还顽固地残留着,他扶了一下桌面才站稳。他不敢抬头看旁边的人,抓着那两块糖,低着头,脚步虚浮地快速朝门口走去。他只想快点离开这窒息的空间,离开那道如同实质的视线,躲进角落里去。
推开门,下午放学后走廊特有的空旷和冷清扑面而来。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严浩翔靠在冰冷的墙上缓了两秒,才踉跄着往前走。他没回教室拿书包,只想立刻、马上离开学校。
刚走出几步,身后的脚步声又响起了。不疾不徐,带着某种固有的节奏。严浩翔的后背瞬间僵硬。他没停,但脚步明显加快了,像只受惊的小兽。走出校门,穿过热闹的小吃街,他下意识地拐进昨天那条僻静的小巷。熟悉的背风角落,像他仅存的避难所。
他蹲下来,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粗糙的砖墙。巷子里光线昏暗,漂浮着淡淡的垃圾酸腐味。他把脸埋进膝盖,围巾蹭着皮肤,带来短暂的、虚假的遮蔽感。左手腕处理过的伤口在薄薄的纱布下隐隐作痛,脸颊的擦伤也开始火辣辣地跳。胃里的空虚感一阵阵泛上来,恶心感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疲惫和冰冷。
那两块奶糖还在他右手里,包装纸被他攥得皱成一团。像两颗冰冷坚硬的石子。
巷口处,脚步声停住了。
严浩翔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喘不过气。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穿透巷口微暗的光线,落在他蜷缩的背影上。
空气凝滞着。巷子里只有他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
时间像被拉长的粘稠糖浆。
“哗啦。”
是塑料袋摩擦的轻微声响。
严浩翔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没抬头。
脚步声再次响起,却不是进来,而是经过。轻缓而规律的脚步声,逐渐朝着远离巷口的方向移动,越来越远。
几秒钟后,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街道的喧嚣中。
他还在原地?还是走了?严浩翔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巷口的光线被一道身影短暂地挡住了片刻,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放在了地上。
严浩翔屏住呼吸,等了几秒。确认巷口真的没人了,才慢慢地、极其迟缓地抬起头。
巷口靠墙的地面上,放着一个干净的透明便利店塑胶袋,里面装着一个未开封的、看起来分量不小的三明治,和一瓶无糖的纯牛奶。
牛奶盒子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没有纸条,没有多余的东西。
像一堵无声的墙,冷漠地立在他和那点廉价的“温暖”之间。
刘耀文站在几米之外,面朝着夕阳西下的方向。他没有立刻离开,侧脸被暮色勾勒出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表情。他看着车水马龙的街角,似乎在等什么,又似乎只是站在那里,让晚风吹散身上消毒水和便利店的混合气味。
他掏出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了他冷峻的下颌线。屏幕上似乎显示着一个没有保存但来自同一个归属地的号码,那是严浩翔几天前刚帮他登记的紧急联系信息里,属于“家长”的那一栏。他只见过一次那个名字——严振峰。他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半秒,似乎想确认什么,但最终只是切掉了屏幕,任由那点微光熄灭在暮色里。没打。
巷子里的严浩翔,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身体像被冻僵了。他看着那个装着三明治和牛奶的塑胶袋,像在看一个冰冷的外星来物。胃里空的难受,身体本能在叫嚣着补充能量。但那袋东西却像有千斤重,沉重地压在他的视野里。
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巷口。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摸索着,拆开了校医给的两块奶糖。劣质的甜味迅速在干涩的口腔里蔓延开来,甜得发腻,甜得发苦。他机械地嚼着,用力吞咽下去,试图用这种廉价的糖分填补身体内部巨大的空洞和冰冷。那黏腻的口感让他一阵阵反胃,但他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糖纸被揉成很小的、坚硬的一块,丢在角落里。
他站起身,双腿有些发麻,扶着墙壁站稳。夕阳的光线几乎完全消失了,小巷沉入更深的昏暗。他没有再看巷口一眼,也没有去看地上那个塑料袋,就像没看见一样。他低着头,拖动着灌铅般的双腿,像一抹游魂,无声地飘出小巷,融入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映在地上,带着一种被遗弃的冰冷,淹没在城市的喧嚣里。
他经过那个装着食物的袋子时,脚步甚至没有丝毫的停滞。仿佛那只是一块立在路边的、无关紧要的石头。
巷子另一头的街角,刘耀文插在口袋里的手似乎握紧了什么,又松开。他目睹了那个身影摇摇晃晃走出巷口,像一片被风撕扯的叶子,麻木地经过那袋东西,然后消失在放学的人流深处。
暮色四合,将整个世界染成冰冷的深蓝。
校园里,那间空旷的音乐教室早已落锁。只有窗外的风偶尔吹过,发出呜呜的低鸣,像是在应和着白日里未能唱完的童谣:
“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那低吟在冰冷的夜色里消散,只留下无边的沉寂。严浩翔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过能抵御这寒风的陪伴。陪伴他的,只有他自己那越来越薄的影子,和两块无用的、带着廉价苦涩的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