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她缓缓抬起还能动的右手，那只沾满泥污、血痂和灰烬的手，对着那片灰白的、越来越亮的天空，五指张开，又慢慢收紧，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要捏碎什么。

没有答案。

只有冰冷的晨风，卷着燃烧后的灰烬，簌簌地落在她脸上，落在容砚再无生息的身体上。

***

三个月后。

城市边缘，一片靠近海岸的、尚未被资本触角完全同化的老旧街区。空气里弥漫着海风的咸腥和市井生活的烟火气，与市中心那片依旧被围栏隔离、如同巨大伤疤的寰宇废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栋不起眼的旧公寓顶楼，窗户半开着，白色的纱帘被海风吹得轻轻拂动。

时凌霜坐在窗边的旧藤椅里，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洗得发白的灰色亚麻衬衫，左手缠着厚厚的、洁白的纱布，依旧僵硬地搁在扶手上。她的脸瘦削了许多，曾经眼底翻涌的疯狂和锐利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近乎透明的苍白取代，像一张被过度使用的、揉皱又勉强抚平的纸。唯有偶尔望向窗外海平线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风暴过后的余烬般的沉寂。

窗台上，放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药瓶，旁边是一杯清水。

她伸出右手，动作有些迟滞地拧开药瓶，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指尖捻着药片，却没有立刻送入口中。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缠着纱布的左手上。

纱布之下，是贯穿的伤疤，和更深层的、神经性的麻木与刺痛。医生说是永久性的损伤。同步率7%的残留，如同沉在意识深海的暗礁，平时寂静无声，却会在某些毫无预兆的瞬间，带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被冰冷电流刺穿的幻痛，或者让眼前的世界瞬间覆盖上一层扭曲的、暗红的数据流残影，虽然转瞬即逝，却足以让她冷汗涔涔。

那是“活体资本”留给她的烙印，也是那场最终湮灭的证明。

她将药片放入口中，就着清水咽下。微苦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一个穿着朴素夹克、头发花白、面容和蔼的老妇人提着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是房东陈姨。

“小霜啊，今天感觉怎么样？手还疼得厉害吗？” 陈姨放下保温桶，关切地看向时凌霜缠着纱布的手，“给你炖了鱼汤，趁热喝点，补补身子。”

“好多了，陈姨，麻烦您了。” 时凌霜扯出一个淡淡的、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她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平和了许多。

“麻烦什么，你这孩子，遭了大罪了。” 陈姨叹息着，熟练地打开保温桶，浓郁的鲜香飘散出来。“唉，你说那寰宇大厦，好端端的怎么就炸了呢？真是天灾人祸啊……死了那么多人，听说连他们那个神仙一样的总裁都没跑出来……啧，真是造孽……”

陈姨絮絮叨叨地说着从街坊邻居那里听来的零碎消息：寰宇资本一夜崩塌引发的全球金融海啸，无数人倾家荡产；政府紧急接管，调查组进驻那片废墟几个月了，结论语焉不详，只说是“极其严重的、原因未明的工业事故”；关于那位总裁容砚的报道很少，只说他“确认在事故中遇难”，连张清晰的照片都没有，很快就被更汹涌的破产新闻淹没，仿佛从未存在过。

时凌霜安静地听着，小口喝着温热的鱼汤。汤很鲜美，暖意顺着食道滑下，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冰冷的空旷。容砚的名字被提及，她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汤勺在碗沿碰出极其轻微的声响。

确认遇难。

冰冷的四个字，给那具留在废墟里的残破躯体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