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携手共登,弃时间如遗
心随天地走,意被牛羊牵,大漠的孤烟,拥抱落日圆。 -----敕勒川
春,五月
陈迟晚拎着自己的大包小包走下飞机,舟车劳顿,浑身酸痛。北境开春不比南方热的那样快,好几小时的浑浊的郁气,被冷冽的空气打散。他系紧薄围巾,小声咳嗽了几声。机场人不少,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推着小架车直奔门口。碧蓝高远的天拓进眼底,风清云高,内蒙第一口鼻息喷洒在他胸襟.
这是他别离双亲的第四年,接到自己癌症报告单的第四个月。还剩一年半的光景,他毅然决然的辞去音乐教师的工作,拿着积蓄和父母的遗产奔向北境。南城与北国,千百公里,他如同一场温柔缱倦的风,自由吹进这片无垠的土地。
感谢高速发展的服务业,让他约到了个口碑不错的地陪。大哥举着牌子显眼的很,极其刻板的东北形象,健壮,高大,热情好客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五月是旅游旺季,哪怕他选的地界偏,规模也称不上大,依旧有一大堆小贩围着他推销这,推销哪。这里人都生这一张朴实温和的脸,说的蒙语他一知半解。可这白山黑水,草原旷野养的孩子身上脱离了繁华浮沉的胭脂水粉,纸醉金迷淘洗不出这样可贵的质朴。陈迟晚一路走一路看,看啥都稀奇,看啥都喜欢。行李早被大哥接手,他双手轻松,索性这也买些,哪也买些。那些奶酪制品,方块状的,可爱漂亮,他又向来爱吃甜食,买的多了也不忘带上大哥一份
进镇子还要赶路,大哥话多又自来熟,讲话口音好几个,听这就有趣。大哥姓宋,不是本地人,也不是陈迟晚真正的地陪。但他对内蒙熟啊,讲起内蒙风俗美景极其有感染力,陈迟晚听的津津有味的同时,也不免对这位迟迟不出现地陪好奇。大哥卖关子卖的传呼其神。见到真人是在车子多次七拐八歪后抵达的平房前,男人高大,从远看是如同山色的阴影,五官硬朗,面容沉静。宋大哥跳下车,拍拍那男人的肩。“阿古达木,你的地陪。”,男人朝他笑笑,可能是屋后燃烧的炊烟和辽远的山,竟显得没那么僵硬。至少,至少有服务态度。
他和阿古达木的第一次会面,就吃这人亲手做的饭,菜色丰盛,有蒙古特色也照顾了他口味。陈迟晚尝着还不太适应的奶茶,了解到这人家里还有位阿妈和阿妹,去集上了还没回家。他是这片区的旅客负责人之一,平常在草原的小屋住,那有牛羊,有骏马。等着他家人回来,他们便启程赶往那儿去。陈迟晚要住的时间很长,但钱也给的多。内蒙很大,够他玩个尽兴。他声音沉而温厚,讲话的语气让人听着舒服,一种娓娓道来之感。
陈迟晚饿的要命,边听他讲,边往嘴里扒饭。心想这地陪还算不错。
他刚吃完,阿古他家人就回来了。她们和阿古一样她们高大,强壮,脸颊是朝霞的红,皮肤是荒原的色彩,和善腼腆能干。阿妹不大,八九岁的样子。名字可爱,叫格根塔娜,一双眼睛柔嫩圆亮。阿妈温柔,一进门就问他吃的适不适应,内蒙风大穿的衣服有没有带够。他握着阿妈的手,看着阿妹的眼睛,看着阿古和善的笑脸,奶茶古怪的咸味溢满口腔,他笑着点头,心脏悄悄抖动,将积累的灰尘抖散。
阿古达木确实是位好地陪,甚至称的上是位好大哥。进草原的路蜿蜒,他开的平稳,小娜很亲人,坐在窗边依着陈迟晚看窗外飞快闪过的景色,陈迟晚看着,耳边是阿古白描似的转述。和歌里唱的一样,这里真的有“天似穹庐,笼罩四野”的辽远,也真的有风吹草地见牛羊的壮阔。在接下的日子,陈迟晚如愿以偿的看到如同火焰般的萨格朗花,探寻了最清澈的川流,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羊肉烧卖。也逐渐同阿古达木一家熟稔了起来,他和阿古时常聊天,聊草原,聊他的牧羊犬和那只名为索布德的骏马;有时也聊聊陈迟晚,阿古问他是做什么的?南方人柔和的侧脸被火光映照,细长指尖在空中弹奏了几下,说“我搞音乐的,是老师。”阿古也不意外。此时已是六月,他们和小妹夜爬小山,夜空有细碎明亮的星,月亮柔和如酒,他们躺在柔软的青草之上,话语被月亮听尽,好似真的在于月亮聊天把盏。躺够了,陈迟晚翻身而起,面前是月色浸染的原野,他突然有了唱歌冲动。
“我给你们唱首歌吧”
小妹和阿古达木抬头,从远方而来的南方人,瘦弱高挑,像荒原上白杨,又与月色相融,仿佛流动的川。他没有在等他们回应,他大步向前走,歌声飘荡开来,是那曲汉译的敕勒川
“心随天地走意被牛羊牵,大漠的孤烟拥抱落日圆,在天的尽头与月亮聊天,篝火映着脸醉了套马杆。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大步的走,张开双臂,走上山坡又下山坡,向着皎洁的月,如同展翅的蝶,单薄的蝶翼闪着月色的磷粉。小妹扑上去,被他一把抱进怀里,歌声没有断,加上小妹稚嫩的童声,流淌在青色山野间,那样飘扬又那样沉痛。阿古跟在他们身后,用低沉的声音应和。
就这样一直走,走向长生天,带着虔诚之意叩拜,仰望。再回首,走向青草之上那个安宁的小家。
七月来临之际,陈迟晚终于学会了骑马,马厩里最温顺的那匹成为了他的宝贝。阿古七月似乎很忙,这片的老人指望着阿古给他们惦念的孩子送去包裹和信件,那达慕大会更是需要他帮衬。他像只旋转的陀螺,一天见不到几面。陈迟晚也不在意,他早上迎着晨雾帮阿妈挤牛奶,搂着小妹漫山遍野的转。小妹有音乐天赋,他兴趣上来,一个音一个调教小妹唱,小妹唱着,阿妈笑着鼓掌,用粗糙的掌心又摸他又摸小妹,阿古用一旁大锅煮羊肉,乐呵呵地摆弄锅勺。
人生啊,似乎有了新奔头。
陈迟晚最是期待那达慕,来草原没有一个是不期待的,这盛大的集会从汉子们的摔跤开始。阿古达木换了传统的服饰,他穿上蒙服,更像座伟岸的山。象征着吉祥意蕴的彩带飞舞,让略有些单薄的七月草原拥有了蓬勃的生命力。小妹告䜣他,阿古达木是蝉联几届高手,果不其然,男人大获全胜,飞舞的绸带包裹着山耸立的肩背。篝火点起,照映着每个人的脸颊,青春的,老去的,漂亮的,质朴的,在最原始的光芒下都融为了灿烂的烈焰。小妹被姐姐们拉去唱歌,阿爸们奏起古老的马头琴,纯朴厚重的音乐疯快舞动。陈迟晚被阿古扯着,加入围火高呼的队伍,所有的声音都爆发出难抑喜悦。几杯马奶酒下肚,情绪便翻涌起来,欢呼和高歌未停,他已恍然若梦。小妹从姐姐堆里挤出来,又投入陈迟晚的怀抱,萨日朗花红艳的躺在她幼嫩的手心,边缘己泛起微微的枯败。陈迟晚收下,小心的捏住边沿。一条白哈达从天而降,挂住他的脖颈,阿古在他身侧坐下,火光照拂下额角闪着细汗。小妹拽着哈达,说这是平安健康的意思,陈迟晚怔了怔,将颈上哈达摘下,围在小妹脖上,他语气温柔,目光却悲伤的像条暗河。
“我命薄福浅,这祝福给小妹吧。”他说。
不远处的人们还在欢歌,交杯畅饮,月光被烧融,淌成一地乐曲缠绵。他们无言,只剩饮酒。
眼见假期过半,陈迟晚却又和家圈里的羊打上了交道,连带着小妹阿妈牧羊犬跟着在意上那只将受孕的母羊,甚至已经到了要亲手为其调配饲料的程度。身为一家之主,阿古达木选择主动教学。但你教,陈迟晚他真心学啊,不出一天,已近分清了粗精饲料,而且在一天一天锻炼下,慢慢学会了配比,并在两个星期成功出师。由他带着,小妹也跟着养起了羊。家里的事多了一个人分担,他便有时间去处理族内族外的大事小事,去帮助牧民销售牛羊。陈迟晚时常想这里的人这样好,你对他们的善,他们百倍千倍的还,泪流满面的求长生天保佑恩人。质朴与良善是他在这连绵不绝的的辽阔土地上感受到的最真实最猛烈最令人难忘的情感。
年前,母羊产崽了。这不是个好时候,天寒地冻会提高幼崽的死亡率。那只母羊抽搐着,卧在脏泥与血水里瑟瑟发抖。近冬,地下已结了冰,母羊痛苦的喊叫,幼嫩的瞳孔不住的震颤。可不管她叫的有多大声,不管阿古达木用了多少气力给他取暖安胎,第一只滑出体外的小羊只是轻抖了两下,便迅速的僵硬。母羊感受到了幼子的痛楚和悲凉,它开始了疯狂的颤抖。陈迟晚是这个时候扑进脏泥里的,双膝触地时发出很重的闷响,他的眼泪疯狂的下砸,砸在母羊的卷曲的绒毛里,他拥抱这母羊细弱的头颅,用最轻柔的方式。奇迹般母羊停止抽搐,在抢救之下,狂风呼啸之际,她顺利产下一只小羊。
抢救的人满手是血,地上是胎盘,血水,污泥,和冰凌,都在那只死亡的羊糕身下,它被抱走,血水被清理,宁静重归于天地。风平息了,陈迟晚蹲在墙角反刍首恐惧。
大自然有大自然的悲悯,万事也有万物的勇毅,并非博斗,抗衡,竞争,而是共生。是明知苦难如洪流,我仍与众生携手共登,弃时间如遗。
大抵是因为受了大惊,陈迟晚的病迅速恶化,他不再承受得住旅游,他要回去了。
他只和阿古达木说了要走的事,男人沉默良久,带他最后一次,游逛他们所经历过的草原风光。
残阳如血,将无尽的草地笼罩。河流依旧蜿蜒,牛羊起伏成团。如同血色琥珀里封存们残尸,这血光也照到他们身上,阿古凝望着他的侧脸,想象中江南新春月下的晚香玉也必定是这样的颜色,冰冷的像冬日结满冰霜的川。
是很严重的病吗?他问,没有回答。他又说,我会去求长生天。
求什么?
求让你命厚福也厚,早日康复。
陈迟晚偏头,泪光闪闪,他之前从未想过死亡如此之近,同样也恐惧着死亡。但人生不只有生死,这样一份真挚的情谊他结下,这样一桩悲恸的生死他目睹,最后的人生里看了最后一场草原的日落,站在血光里埋葬余生,已然足够。遗憾是,阿古达木,你若有机会南下,只能去看望一尊落灰的墓碑。
他远走,背影削瘦坚决,小妹不愿来送,眼睛肿成核桃,阿妈垂眼一声又一声叹气。
阿古达木的身影依旧如山般伟岸,朝向他的背影,缓缓招手。
再见,再见,我远道而来的友人,来自南国鲜艳的雀鸟。你走后的每一日,我都将向长生天祈祷,求你的安平喜乐,让这片广袤的土地成为你记忆里的避难之所。
再见,再见,哪怕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