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沈砚缓缓从真皮沙发深处撑起身体。

布料摩擦发出极其细弱的窸窣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却如同惊雷般清晰。

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一个沉睡万古的巨兽。

赤着的脚尖无声踏在地毯上，柔软厚实的地毯如深渊般吞噬一切足音。

他走向那一片狼藉的书桌边缘。

几步的距离，却如同跋涉过整片凝滞的时空。

他在那片散布着碎片和深色血迹的边缘停下。

没有去看霍凛，也没有去看那只狰狞的手。

他只是微微俯下身，带着一种近乎审慎的专注，用指尖极其轻缓地拈起了那管小小的、带着冷金属管壁触感的白色软管。

冰凉的触感沿着神经末梢上行。

他极其缓慢地将那柔软的白色管身拧开一个小口。

凝固的乳膏在狭小管口被挤压得微微变形。

随即，他抬起另一只手。

那只手腕上青紫淤痕如同被碾碎的夜云，皮下透出血丝。

他避开了那片触目惊心的伤痕，指尖稳稳地捏住软管中段，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精确——

将管口轻轻对准了霍凛那只垂下、还在沉默滴血的手背上……边缘一道最新绽开皮肉的伤痕边缘。

管身轻微挤压。

一小滴冰凉、带着微苦药味的白色乳膏，如同一颗坠落的纯净露珠，极其精准地落在了那皮开肉绽边缘的、一小处还未来得及被更多涌出的血液覆盖住的皮肤表面。

药膏的冰冷气息混着微苦味道，骤然刺破了沉重血腥的空气。极轻的一声落点微响，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霍凛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

动作迅疾如同被毒蛇骤然咬噬，那双深埋于眉骨阴影下的黑眸里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冰冷的星核——

所有疲惫的死寂、黏着的黑暗在刹那间被巨大的错愕与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震动彻底撕裂开来。

那双眼睛里瞬间凝固的东西复杂得足以焚毁任何解读的尝试。

沈砚在他目光抬起的瞬间已松开挤压的指尖，收回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事务。

那片微小的乳白，在翻卷的暗红血肉边缘，晕开一小圈冰凉的水痕。

微弱的光晕边缘，那一小处暂时脱离淋漓鲜红的伤痕，如同浓稠黑夜的穹顶上，被外力强行凿开的一道罅隙。

微弱。

纯净。

冰冷。

却足以刺痛某些更深沉的东西。

沈砚转身离开，如同踏过虚空，重新将自己沉入那片孤灯庇护的沙发角落。

灯光将他笼罩。

再未抬起眼帘。

只留下那一道突兀冰冷纯净的白色印记，在那只依然滴血的手背边缘凝固的浓稠阴影里，无声燃烧。

书房角落那盏孤灯的光晕，随着时间流逝在空气里拖拽出粘稠的尘埃轨迹。

胡桃木地板冰冷的触感透过赤足向上攀延。

沈砚将自己更深地嵌入沙发凹陷的皮质怀抱，灯下侧影如同一块苍白凝固的河滩冻土。

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极淡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来自数米外书桌边缘的……腥甜血气。

那片凝固在书桌旁的庞大阴影没有移动分毫。

唯有那只滴血的手，指关节在死寂中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悬停在狰狞伤口边缘的那点白色膏体，几乎要被涌出的血液边缘吞噬湮没。

笃、笃、笃。

富有节奏的轻叩声响起。

声音克制而谨慎，来自书房门外。

凝固的空间被打破。霍凛低垂的头颅猛然抬起。

眼中的错愕与震动如潮水般骤然褪尽，瞬间被冰冷的、足以冻结一切的绝对威压取代。

“进！”

低沉嘶哑的声线裹着砂砾砸向房门。

橡木门无声推开寸许。

一身笔挺管家制服的老赵侧身进来，垂首站在门侧阴影里。

他的目光如同被精密刻度规束缚过，自始至终低垂，仅极其短暂地在空中掠过一道无形的弧线——

精准避开了沙发边缘那片微弱的光晕，以及书桌旁那片浓稠阴影里任何具体的形貌。

只在门扉关闭前的刹那，眼角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极其快速地滑过书桌边缘地面那几点无法忽略的、仍在缓慢晕开的深色斑驳。

“先生，”

老赵的声音如同上了油的老旧机械钟摆，带着不容出错的时间刻度，“宋医师已经在门外。您的手……”

言语未尽，是恰到好处的省略。

沉寂。

只有霍凛压抑后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数息之后，冰冷的字眼才如同冰珠般落下：

“嗯。”

简短的应允，带着残余的砂砾感。

老赵再次躬身，无声退至门旁，如同最安静的背景幕布。

厚重的书房门被推开更宽。

两个身穿低调白袍、手提深色皮质诊疗箱的男人迅速而无声地进入。

动作干练如同手术剪开合，没有一丝多余声响。

为首的中年男人鬓角微霜，眼神沉静如寒潭古井。

他的目光同样带着精准回避的设定程序，只锁定在书桌阴影里那只悬垂着、血肉模糊的手背和流落在地的血点上。

“先生。”

宋医师的声音平静低沉，带着稳定人心的专业质感。

他动作迅捷，打开银色器械箱的金属搭扣声清脆但被刻意放轻。

霍凛倚靠书桌的身体微微动了动，像一尊被解除了部分冻结的黑色雕塑。

他没有回应，只是微微侧过身躯，将那只伤手更完整地暴露在宋医师前倾的视线与灯光下。

动作幅度很小，却带得书桌边缘未干涸的血珠跟着颤巍巍地移动。

宋医师的手已经戴上了乳胶薄膜手套，如同包裹着精钢的白色鸟喙。

镊子尖端夹起碘伏棉球，稳且轻地探向那片狰狞的伤口边缘——

霍凛的目光却在宋医师俯身的刹那，如同鬼影般无声地掠过了房间，牢牢钉在沙发角落里那团蜷缩的人影上。

冰冷、深沉，如同冻湖之下潜伏的巨兽重新睁开的眼。

沈砚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视线。

比冰冷的灯光更沉重。

他依旧保持着环抱的姿势，指尖却在那目光的重量下微微发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