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纱落下的瞬间,楼下胡有鱼脸上志在必得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他那只挥到半空的手有些尴尬地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顺势拨了拨额前精心打理过的刘海,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又往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瞟了一眼,带着一丝被无视的错愕和不甘。
“啧,有性格。”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给自己找台阶下,目光很快又转向了院子里另一个新面孔——许红豆。
桂婶正热情地帮许红豆把行李往一楼另一侧的客房搬。许红豆低声道谢,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眉宇间那层厚重的阴霾丝毫未减,对胡有鱼投来的打量目光更是毫无察觉,或者说,根本无心回应。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只剩下一具疲惫的躯壳在行动。
胡有鱼打量着她苍白的侧脸和周身萦绕的悲伤气息,眼底的好奇更浓了,但那份猎艳般的兴趣却收敛了不少。他耸耸肩,觉得今天新来的两位女房客都有点“特别”,一个冷得像冰,一个哀得像雾。他背着自己的吉他包,晃悠着走向小院角落的葡萄架下,那里摆着一张老旧的藤编圆桌和几把椅子。
我站在窗后,并未离开。透过纱帘的缝隙,小院的一切动静清晰落入眼中。桂婶安置好许红豆,又絮叨了几句,便回到她的花草前继续忙碌。许红豆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那扇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胡有鱼在葡萄架下坐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吉他的琴弦,不成调的零散音符飘荡在午后微醺的风里。
就在这时,小院那扇通往旁边小楼的月亮门再次有了动静。
一个身影有些局促地出现在门洞的阴影里。那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膝盖和手肘处还沾着些木屑和浅色的颜料渍。他的头发有些乱,像是被风吹的,也像是没心思打理。一张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秀轮廓,但此刻眉头紧锁,嘴唇也抿得紧紧的,眼神里交织着明显的沮丧、懊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是夏夏。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木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站在月亮门下,犹豫着,目光在院子里逡巡,像是在找人,又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踏进这个不属于他的空间。午后的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照亮了他眼底那抹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他的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浇花的桂婶,又掠过葡萄架下拨弄吉他的胡有鱼,最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溺水者寻找浮木般的本能,抬了起来,投向二楼——恰好是我所在的这扇窗户。
四目相对。
隔着纱帘和一楼的院落,夏夏的目光撞进我的视线里。那里面盛满了少年人无法伪装的、纯粹的失落和无助,像一头在森林里迷了路、撞伤了腿的小鹿。他看到我站在窗后,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慌乱地移开了目光,低下头盯着自己沾着木屑的鞋尖,攥着木头块的手收得更紧了,指关节绷得发白。耳根迅速漫上一层窘迫的红晕。
他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挫败感笼罩着,身形显得单薄又可怜。
葡萄架下的胡有鱼也注意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情绪明显不对的少年。他停下拨弦的手指,挑了挑眉,带着点看热闹的促狭:“哟,夏夏?又挨你师父骂了?这次是把雕坏的东西给客人了,还是又把颜料打翻在人家刚做好的木器上了?”他的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显然对夏夏的“事故体质”习以为常。
夏夏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胡有鱼的调侃像针一样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咬住下唇,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块被他攥着的木头,边缘似乎都快嵌进他的掌心里。
桂婶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夏夏叹了口气,语气温和里带着心疼:“唉,这孩子……又犟上了?跟师父道个歉,好好说嘛。”
夏夏依旧沉默,像一块倔强的石头。他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似乎都化作了沉默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他需要的是一个宣泄口,一个能理解他此刻心情的人,而不是安慰或调侃。
就在这时,夏夏像是终于攒足了最后一点勇气,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二楼我的窗户。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闪躲,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和恳求,直直地穿透了那层薄薄的纱帘。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什么,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发出一个短促而模糊的气音。
胡有鱼顺着他的目光再次看向我的窗户,脸上玩味的笑容更深了,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桂婶也疑惑地抬头望了一眼。
小院里的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有葡萄叶在藤架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在夏夏那孤注一掷、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恳求目光中,我拉开了窗户。午后的风立刻卷着更浓郁的草木气息涌了进来,吹动了额前的碎发。
我没有看胡有鱼,也没有看桂婶,视线平静地落在楼下那个几乎要被巨大委屈淹没的少年身上。
“怎么了?”我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过小院的寂静,落进夏夏的耳朵里。语调是平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或好奇,就像在问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问题。
这平淡的三个字,却像是一把钥匙,“咔哒”一声,瞬间撬开了夏夏紧绷的心防。他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一层浓重的水汽迅速弥漫上来,模糊了他清亮的眼睛。
“我……”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努力压抑着哭腔,却抑制不住那份颤抖。他高高举起一直紧攥在手里的那块木头,像是捧着自己破碎的心,“我……我雕坏了!怎么都……都不对!师父他……他……”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意堵了回去,他用力吸着鼻子,下巴绷得紧紧的,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但通红的眼眶和剧烈起伏的胸膛暴露了他濒临崩溃的情绪。
那块木头被他举着,在阳光下能看出是一个尚未完成的、轮廓模糊的小动物形态,但某个关键部位明显被刻刀削坏了,留下一个突兀而难看的缺口。
胡有鱼在葡萄架下吹了个口哨,带着点幸灾乐祸:“看吧,我就说嘛!又搞砸了!”
桂婶连忙摆手:“有鱼,你别说了!”她担忧地看着夏夏。
夏夏对胡有鱼的嘲讽充耳不闻,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只剩下最纯粹的求助和绝望,仿佛我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风掠过小院,吹动夏夏额前汗湿的碎发,也吹动我窗边的纱帘。谢之遥的名片在口袋里安静地贴着皮肤。我看着少年手中那块被刻坏的木头,和他眼中摇摇欲坠的泪水。
“拿上来吧。”我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