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的吉时,天却阴着。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紫微宫金碧辉煌的重檐庑殿顶上,压得那象征至高无上的九脊十兽也显出几分不堪重负的僵硬。风从丹陛两侧巨大的蟠龙石柱间穿过,带着深秋刺骨的凛冽,卷起御道两侧持戟侍卫盔甲下的猩红缨穗,也卷起阶下百官朝服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
玉阶尽头,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之上,李承鄞端坐着。
新制的玄色衮服,十二章纹以极细的金线密密织就,每一寸都浸透了权力的重量。赤金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串,在他眼前微微晃动,切割着下方一片片伏低的脊背,也切割着他视线里的一切。那珠串每一次碰撞的轻响,都像是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沉闷而空洞。偌大的广场,黑压压的人群,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一波波涌来,撞在宫墙之上,又层层叠叠地回荡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然而这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灌入李承鄞的耳中,只剩下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轰鸣。一股熟悉的、冰冷的疲惫,自骨髓深处悄然弥漫,渐渐冻结了四肢百骸,只剩下胸腔里一颗心,在无边无际的孤寂里,沉重地、一下下地跳动。
“陛下——”礼官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绷的声音,第三次响起,恰似一滴冰水落入死寂的深潭,在他混沌的思绪里激起一圈微澜。祭天时辰已到,刻不容缓。礼官微微躬身,手中玉圭平举,姿态恭谨如仪,但那微微前倾的身体线条里,已然透出帝国新君第一次重大仪轨不容有失的巨大压力。
李承鄞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视线下意识地掠过礼官紧绷的侧脸,掠过御座侧后方那面巨大的、用以正衣冠的蟠龙纹铜镜。镜框是厚重的紫檀木,精雕细琢着象征祥瑞的卷草云纹,鎏金的边缘在殿内无数烛火映照下,本该流溢着温润富贵的光泽。
就在那一眼之间,铜镜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石子,骤然漾开一片灼目的赤红!
那红,如此蛮横,如此鲜活,像西境八月正午最烈的骄阳,带着一股能灼伤人眼的滚烫生命力,瞬间撕裂了镜面映照出的、御座上那个孤独而沉重的玄色身影,也撕裂了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殿堂背景。
镜中,再不是这肃穆压抑的宫阙。
狂风卷起漫天昏黄的沙尘,如同浑浊的巨浪,拍打着镜框的边缘。广袤无垠的天幕是洗得发白的苍蓝,被风沙磨砺得粗糙。就在这苍凉壮阔的天地之间,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昂首挺立,马上之人,一身如火般燃烧的红衣,在肆虐的风沙中猎猎翻飞,像一面永不屈服的战旗!
是小枫。
她乌黑浓密的长发没有梳成宫中繁复的式样,而是编成了几股粗亮的发辫,随着她微微侧头的动作甩在肩后。发间,一枚小小的、殷红如血的珊瑚坠子,正随着骏马的躁动不安和她身体的起伏,在风沙中剧烈地晃荡着。那一点刺目的红,如同一点凝固的心头血,在灰黄的背景里疯狂跳动。她微微扬着下颌,肌肤在风沙的扑打下透出一种野性的光泽,眼神清澈而锐利,穿透了铜镜冰冷的阻隔,笔直地望向御座上的他。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李承鄞无比熟悉、却又遥远得恍如隔世的——属于西州草原的自由和桀骜。
李承鄞的呼吸骤然停滞。
仿佛被那道目光狠狠刺中,又仿佛被镜中那片灼热的红烫伤,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大殿里那沉闷的“万岁”声浪,礼官那带着催促和焦虑的低唤,阶下百官那屏息凝神的巨大压力……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般轰然退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面铜镜,只剩下镜中那个策马立于风沙尽头、红衣似火的少女。
“陛下!吉时不可误!”礼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几乎要破音。他清晰地看到年轻的帝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起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东西。
李承鄞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猛地从那张象征着九五至尊的御座上弹了起来!沉重的玄色衮服带倒了御案边缘一只盛满清水的金盆,“哐当”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蜿蜒流淌。这突兀的巨响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阶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低低的惊呼。
他全然不顾。他的眼睛里只有那面镜子,只有镜子里那个鲜活的身影。身体快过思绪,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几步便跨到那巨大的铜镜前。双手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力量,死死地抠住了那冰冷沉重的紫檀木镜框!
镜框上精雕细琢的卷草云纹,那些象征祥瑞的、圆润流畅的鎏金线条,此刻却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尖锐的棱角毫不留情地刺破了他保养得宜的掌心肌肤,深深嵌入血肉之中。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立刻顺着鎏金的纹路蜿蜒流下,在深沉的紫檀木底色上留下刺目的暗红痕迹。剧烈的疼痛从掌心炸开,沿着手臂直冲脑海,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他需要这痛楚,需要这真实的触感来证明,镜中并非一片虚无!
“小枫……”一个破碎的、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名字,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他的额头抵上冰冷的镜面,试图穿透那层坚硬无情的阻隔,离那抹红色更近一些,再近一些。冰冷的触感瞬间冻得他一颤,而镜中人,依旧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在风沙中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清澈,却遥远得像隔着整个生死轮回。
就在他指尖颤抖着,几乎要触碰到镜中少女飞扬的衣角时——
镜面,毫无征兆地荡漾了一下。
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的中心,正是小枫的脸。那充满生机的、带着草原阳光与风沙气息的年轻面庞,在涟漪中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模糊、苍老。
时间,在铜镜的方寸之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地拨快。
饱满光洁的额头爬上了深刻的沟壑,挺直的鼻梁两侧刻下了岁月的风霜,曾经顾盼神飞的眼眸失去了锐利的光彩,蒙上了浑浊的阴翳。曾经乌黑如缎、编成发辫的长发,从发根开始,大片大片地褪去颜色,如同被风沙席卷过的荒原,迅速染上枯草的灰白,又彻底变成毫无生气的雪白,稀疏地贴在布满褶皱的额角、鬓边。那枚曾经在她发间跳跃、如同凝固火焰的珊瑚红坠子,此刻滑落在她布满老年斑的、枯瘦的颧骨旁,那点刺目的红,映衬着雪白的发丝和沟壑纵横的脸庞,显得无比诡异、凄怆。
眨眼之间,镜中的少女已化作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只有那身红衣,依旧红得刺眼,裹在一具干瘪、佝偻的躯壳上,在风沙中无力地飘荡。
李承鄞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冰冷僵硬的四肢。
“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滚出,带着血腥气。
他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要亲手打碎这恐怖的幻象,那只被镜框棱角割得鲜血淋漓的手,猛地抬起,不顾一切地向前抓去!指尖带着绝望的力道,狠狠刺向镜面,刺向镜中那老妪模糊不清的面容。
没有实体的阻碍,没有温热的触感。
他的手指,径直穿过了那层冰冷坚硬的铜镜表面!
指尖所及,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凉,光滑,坚硬,带着金属特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镜中那白发苍苍的老妪,如同水中的倒影,在他指尖触碰到的瞬间,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枯槁的模样。他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光滑的镜面上,蜿蜒滑下,像一行行绝望的泪痕。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里,镜中那白发老妪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裂开,露出了一个极其熟悉、却又陌生得令人心胆俱裂的笑容轮廓。那笑容里,依稀还能辨认出当年西州九公主脸上那两个深深的、盛满阳光的梨涡的影子。
“李承鄞……”一个声音,仿佛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又轻又飘渺,像是穿过无数岁月的尘埃,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一丝解脱般的释然。
她看着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短暂地亮了一下,如同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
“我永远十八岁啦。”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如同一声轻轻的叹息,消散在无形的风里。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预兆地在这死寂的大殿中猛然炸开!
那面巨大的、象征着帝王威仪、承载了方才诡异景象的蟠龙纹铜镜,仿佛被一股来自内部的无形巨力瞬间撕扯、撑爆!厚重的紫檀木镜框在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中四分五裂,无数大大小小的铜镜碎片如同被激怒的蜂群,裹挟着尖锐的呼啸,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碎片如刀,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离得最近的李承鄞首当其冲。几片锋利的边缘擦着他的脸颊、脖颈飞过,留下数道火辣辣的血痕,更有碎片狠狠撞在他华贵的衮服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下意识地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臂挡在面前,身体被那巨大的冲击力撞得踉跄后退,重重跌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玄色的龙袍下摆铺展开来,沾满了镜框的碎木屑和点点暗红的血渍。
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变故,彻底击碎了殿内死水般的沉寂。
“护驾——!!!”
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划破凝固的空气,那是御前侍卫统领裴照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欲绝。沉重的脚步声、甲胄摩擦的刺耳金属声、刀剑出鞘的冰冷龙吟声瞬间响成一片!侍卫们如同黑色的潮水,不顾一切地涌向御座的方向,试图用身体挡住可能飞向帝王的任何危险。兵刃的寒光在昏暗的大殿里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网。
阶下的百官更是彻底乱了方寸。惊呼声、惨叫声、桌椅被撞倒的混乱声响彻云霄。有人抱头蹲下,瑟瑟发抖;有人惊惶失措地试图向殿门奔逃,却被混乱的人群阻挡;更有几位年老体衰的大臣,被这骇人的巨响和混乱当场吓得昏厥过去,被身边同样魂飞魄散的官员手忙脚乱地扶住。方才还庄严肃穆的登基大典,瞬间沦为一片充斥着恐惧和混乱的修罗场。
“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这片震耳欲聋的混乱、嘶吼与兵戈碰撞的喧嚣达到顶峰的刹那,那被礼官引导、百官齐诵的“万岁”山呼,也恰恰在这一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上了最高潮。整齐划一、声嘶力竭的呼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忠诚与对新朝的期许,如同汹涌的海啸巨浪,轰然拍打在紫微宫高耸的穹顶之上!
这象征着永恒权力与不朽的“万岁”声浪,与大殿中央那一片狼藉的、象征着幻灭与破碎的镜片废墟,形成了世间最荒诞、最讽刺、也最残忍的对照。
声浪如雷,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在无数飞溅的、散落一地的、大大小小的铜镜碎片里,每一片微小的、扭曲的镜面,都在忠实地映照出殿内这混乱绝望的一幕。
然而,在每一片碎裂的镜面深处,在那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景象里,都固执地定格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红衣少女。她策马立于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只有风沙呼啸的旷野之上,没有宫殿,没有百官,没有这令人窒息的权力枷锁。风鼓起她烈烈的红衣,吹散她乌黑的发辫。她微微扬起下巴,对着碎片中那个狼狈跌坐、满身血污的玄色身影,唇角勾起一个无比清晰、无比骄傲、也无比疏离的弧度。
每一个碎片里,她的口型都清晰无比:
“看,没有你的江山,我多自由。”
无数个小小的她,在无数个碎裂的镜面世界里,齐声宣告着这无声的判决。那红衣,在无数冰冷的碎片中燃烧,是这破碎废墟上,唯一灼热的颜色。
李承鄞跌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玄色的衮服沾满了碎木屑和暗红的血迹。脸颊、脖颈上被碎片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掌心被镜框棱角刺破的地方,鲜血还在不断渗出,染红了明黄的衬里。殿内混乱的嘶喊、兵刃的碰撞、侍卫们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那如同海啸般不断冲击着耳膜的“万岁”声浪,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噪音,将他紧紧包围。
然而,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凝固在了方才那声灵魂深处的轻叹,凝固在了眼前这片狼藉的碎片上。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地面,钉在离他最近的一块较大的铜镜碎片上。那碎片边缘锋利如刀,映照出殿内一角混乱的人影晃动,但碎片中心,却无比清晰地倒映着那个红衣少女扬起的下巴和骄傲的唇角。
“看,没有你的江山,我多自由。”
那无声的宣告,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带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四肢百骸传来冰冷的麻木。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自胸腔深处迅速蔓延开来,吞噬着他仅存的力气,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
“陛下!陛下您受伤了!” 裴照焦急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带着颤抖。他已经冲到了李承鄞身边,单膝跪地,试图查看他脸上的伤口,又想去搀扶他血迹斑斑的手臂。“太医!快传太医!” 他扭头厉声嘶吼,声音几乎盖过了殿内的喧嚣。
李承鄞毫无反应。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那只完好的、没有受伤的左手。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傀儡。那只手骨节分明,保养得宜,此刻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伸向面前那块映着红衣身影的碎片,指尖抖得几乎无法对准目标。
近了……更近了……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镜面的前一瞬——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下来。
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那块小小的铜镜碎片上。
不是血。
那液体清澈,带着滚烫的温度。
它落在冰冷的镜面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瞬间覆盖了碎片中心那个小小的、骄傲的红衣身影。镜中的影像扭曲了一下,那抹鲜艳的红,连同那自由的笑容,都被这滴突如其来的液体彻底模糊、淹没。
李承鄞的动作彻底僵住。
悬在半空的手指,距离那模糊的镜面,仅剩毫厘。
他定定地看着那滴在镜面上晕开的水渍,看着水渍中彻底消失不见的红衣身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殿内所有的声音——侍卫的呼喊、百官的惊惶、裴照焦灼的催促、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浪——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最终化作一片死寂的白噪音,在他耳边轰然远去。
只有那滴砸在碎片上的水渍,在视野里无限放大,带着一种灼穿灵魂的温度。
一股冰冷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洪流,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自他心口最深处决堤而出,咆哮着席卷了四肢百骸。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痛苦到变形的呜咽,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硬生生挤了出来。那不是哭泣,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最原始的悲鸣。
他猛地蜷缩起身体,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更多的、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从指缝间决堤而出,混合着掌心伤口的血污,滴落在玄色的龙袍上,也滴落在身下冰冷破碎的金砖地上。
在那片狼藉的碎片之间,在无数扭曲的镜像里,映照出的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深沉的帝王。只有一个蜷缩在冰冷地上的、被无边孤寂和绝望彻底吞噬的、失声痛哭的男人。 短篇,私设狗子登基称帝看到镜中的小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