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那年你折柳相赠,可曾有一刻真心?”
毒酒入喉时,我望着东宫漫天红烛。
“赵氏女,才貌双绝,堪为良娣”——原来这八个字,便是囚我一生、葬我满门的枷锁。
我恨他算尽人心,更恨自己痴心错付。
直到听到太子妃跳下城楼的刹那,我才明白——
原来这东宫,是拿人骨头盖的殿。
红烛燃尽前,我最后看见的,是那年柳树下,天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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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殿里真静啊,静得连烛泪滚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啪嗒一声,砸在心头,滚烫得灼人。我倚在冰冷的床柱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华贵却冰凉的锦褥,金线绣着的缠枝莲纹路硌着指腹,竟生疼。案头那盏琉璃碗,盛着澄澈的琥珀色液体,映着满殿摇曳的红烛光,晃得人眼晕,像极了那年上巳节,曲江池畔潋滟的春波。
那日的阳光也如今日烛光般晃眼。殿下……李承鄞……他一身锦袍,立在杨柳依依的水边,风姿清举,折下一段青翠的柳枝,笑着递到我面前。他的眼,那时真亮啊,像盛满了碎星子,专注地只映着我一人惊慌羞赧的影子。他说:“瑟瑟,柳枝赠佳人,愿卿如柳,常伴左右。” 声音温润,带着春风般的暖意。那截柳枝的微涩气息,混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柏熏香,丝丝缕缕,缠绕了我多少个日夜?我信了,信了那片刻专注凝望里的柔情,信了那春风里递来的柳枝,是情丝初系,是此生的托付。
“赵氏女,才貌双绝,堪为良娣。”
圣旨上这冰冷的八个字,曾是我少女时最辉煌的冠冕,是家族满门荣耀所系的丹书铁券。母亲喜极而泣,父亲抚须长叹,兄长们踌躇满志。入东宫那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京都的百姓都涌到朱雀大街争看。我坐在花轿里,透过晃动的珠帘,望着前方高头大马上那挺拔如松的背影,心尖儿颤得厉害,只觉此生已托付良人,富贵荣华,情深意长,皆在掌心。
可这冠冕,原来竟是精钢打造的枷锁!它锁住了我的年华,锁住了我的痴心,更锁住了我赵氏满门的身家性命!父亲鬓边的白发是何时染了霜?兄长们眼底的忧惧是何时深如寒潭?那些曾因我“良娣”之位而攀附赵家的门庭,又是何时悄悄换了风向?而我,不过是他棋枰上一枚鲜艳的卒子,一枚用来迷惑对手、牵制前朝、最终……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弃子!他待我的那点温存,是毒药外包裹的蜜糖,甜得蚀骨,最终将我连同我身后的家族,一寸寸腐蚀殆尽。他算得那样精,那样准,算准了我的虚荣,算准了我的痴情,算准了我赵家对权势的渴望,心甘情愿地踏入他布下的死局,连皮带骨,供他吞噬。
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我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咽了回去,齿间一片铁锈味。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殿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朱漆雕花门板,看到另一处同样被红烛映照的殿宇。太子妃……那个来自西洲,有着火焰般明亮眼眸和倔强性子的女子。初时,我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恨她占据了我梦寐以求的正妃之位,恨她分走了殿下的目光——尽管那目光里,或许也并无多少真心。我使过心机,下过绊子,只想让她难堪,让她知难而退。
然而……忘川崖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心上。风声猎猎,她一身红衣,站在万丈悬崖边,裙裾翻飞如折翼的蝶。她回头望向追来的殿下,那一眼……是怎样的绝望与了无生趣?没有怨毒的咒骂,没有歇斯底里的哭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仿佛灵魂已先一步跃入了那无底深渊。然后,她纵身一跃,决绝得没有半分留恋。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她跳下去了!为了逃离这东宫,逃离殿下……不,逃离李承鄞亲手织就的、名为“爱”实则噬骨的罗网!原来,她比我看得更透,逃得更早!这东宫……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东宫,哪里是什么人间富贵乡?分明是用累累白骨砌就的殿宇!每一块地砖下,都压着痴心妄想;每一根梁柱上,都刻着绝望哀鸣!我的恨,她的死,都不过是这殿宇基石下,又一层新鲜的祭品。
案头的琉璃碗,那琥珀色的液体,在烛光下荡漾着诡异又温柔的光。殿外似乎有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边,像黑暗中无声窥伺的兽。我知道,时辰到了。这碗“恩赐”,是殿下对我这枚弃子最后的“体面”,也是对我赵氏满门最后的“仁慈”——一个痛快的了断,换取他江山稳固的最后一块垫脚石。
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大约是笑吧。冰凉的手指触到同样冰凉的碗壁,指尖却烫得惊人。我端起碗,手腕竟稳得出奇。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仰头,将那带着奇异甜香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灼热的液体滚过喉咙,像吞下了一团烧红的炭火,瞬间燎原。
视线开始模糊、摇晃,满殿的红烛光晕开,连成一片熊熊燃烧的血色海洋。那血色深处,光影扭曲变幻,仿佛时光倒流。我又看见了……看见了那明媚得刺眼的上巳春光,看见了波光粼粼的曲江池水。池边柳树下,站着一个穿着鹅黄春衫的少女,鬓边簪着新开的桃花,脸颊绯红,眼神清澈如水,带着未经世事的娇憨与憧憬,正羞涩又欢喜地伸出手,要去接那青衣少年郎含笑递来的青青柳枝。她笑得那样甜,那样无忧无虑,仿佛整个长安城的春光都落在了她的眉梢眼角。
那是我啊……
烛火猛地爆开一个巨大的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脆响,像心弦崩断的尾音。眼前的光影倏然碎裂、消散,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地覆压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宁静,吞噬了最后一点摇曳的血色烛光,也吞噬了那柳树下,再也寻不回的、少女瑟瑟的身影。
东宫深处,最后一盏红烛,终于燃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