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枫跳下城墙的第三年,李承鄞仍未停止寻找。
地牢深处,腐败的气味浓得如同实质,死死贴在每一次呼吸上。墙壁渗出的水珠缓慢爬行,在斑驳石面上拖出湿冷的痕迹,滴答,滴答,敲打着死寂。李承鄞的身影几乎要融进那片浓稠的阴影里,唯有龙袍上金线在壁上火把跳跃的光芒中,偶尔折射出一线刺目的寒光,像深潭里一闪而过的毒蛇鳞片。
他面前,一个穿着异域服饰的男人被铁链吊着,浑身鞭痕交错,皮肉翻卷,血水混着冷汗,滴落在脚下污浊的泥水里。男人头无力地垂着,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说。”李承鄞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哑,却像淬了冰的刀刃,轻易割开地牢里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分量,“她在哪里?那个穿红衣、眼睛很亮、像小狐狸一样的姑娘。”
他的语调平直,毫无波澜,仿佛在询问一件寻常物件的下落。然而那话语深处,却蛰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拗,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偏执。三年了,这样的场景,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早已重复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榨取着绝望的汁液,却从未浇灭他眼底那簇幽暗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被吊着的男人艰难地抬起头,肿胀的眼皮勉强掀开一条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异族词语。那声音里只有纯粹的、濒死的恐惧和茫然。
李承鄞微微倾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压在男人脸上。他伸出手,不是去触碰,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近乎温柔地,掠过男人脸颊上一道尚未结痂的深长鞭痕。粗糙的指腹沾上温热的、粘稠的血迹。
“孤知道,你们见过她。”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冷的笃信,“西域的路,没有商队能完全避开。告诉孤,她往哪个方向去了?沙漠深处?还是…雪山那头?”他沾血的指尖轻轻点在男人额心,留下一点暗红的印记,如同一个诡异的烙印,“说错了,这双眼睛,就再也看不见绿洲了。”
男人猛地一颤,喉间的嗬嗬声变成了不成调的呜咽,身体在锁链下徒劳地挣动,撞得铁链哗啦作响。他眼神涣散,只有极致的恐惧。
就在这时,地牢入口的石阶上,传来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靴底踏在湿冷的石阶上,每一步都踏碎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死寂。一个挺拔的身影逆着入口处微弱的光线,一步步走了下来。玄甲贴身,勾勒出军人特有的刚硬线条,肩甲上落着几星外间飘入的雪花,瞬间又被地牢的阴冷湿气洇得发暗。是裴照。
他停在阶下,目光快速扫过吊着的男人和阴影里的帝王,浓黑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压紧了一瞬。他沉默地躬身,抱拳行礼:“陛下。”声音低沉,带着风霜仆仆的沙哑。
李承鄞没有回头,指尖依旧停留在那商人的额心,仿佛在感受那细微的、濒死的脉搏。他周身的气息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裴照的到来,只是阴影里多添了一道更深的影子。
“裴卿。”李承鄞终于开口,指尖离开了商人的额头,那一点暗红的血迹在对方惨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又有‘消息’了?”他微微侧过脸,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他半边轮廓,线条冷硬如石刻,而另一半脸孔依旧深埋在阴影里,只余下那只看向裴照的眼睛,幽深得如同古井,毫无波澜,却让人心底发寒。
裴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头颅更低了一些,避开那双眼睛的直视。他沉默了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终于,他缓缓抬起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
他的手上,托着一件折叠得异常整齐的衣物。那颜色,在昏暗污浊的地牢里,竟白得惊心动魄,像一捧未曾沾染尘世污秽的新雪。是上好的白狐裘。然而,这纯净无瑕的白,却被大片大片干涸发褐的污迹狠狠撕裂了。那些污迹浸透了柔软的皮毛,如同狰狞的烙印,早已失去了血液原本的艳红,沉淀成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暗褐,边缘不规则地扩散开,像一株株在雪地上疯狂蔓延的枯死藤蔓。
李承鄞的目光,在触及那片刺目的白与褐的瞬间,凝固了。
地牢里死寂无声。吊着的商人发出垂死的喘息,滴水的声响,甚至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又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彻底抽离,只剩下令人耳鸣的真空。
李承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裴照手中那捧染血的狐裘攫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先前那种偏执的、冰冷的幽光,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冰,骤然碎裂开来,翻涌起一片混沌的、无法解读的暗潮。他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些深褐色的污迹上,像是第一次认识那是什么东西。
他伸出手。那只刚刚还沾着新鲜血液、带着拷问余温的手,此刻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指尖在空中悬停了一瞬,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迟疑,终于落了下去。
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狐裘领口边缘一处形状奇特的血痕。那痕迹蜿蜒、扭曲,末端微微分叉,像某种活物留下的印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裴照的呼吸屏住,目光沉痛地锁在李承鄞脸上,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等待着那预料中的、足以撕裂一切的雷霆之怒或崩溃。
然而,没有。
李承鄞的唇角,竟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
那是一个突兀得令人心胆俱裂的笑容。没有温度,没有声音,像冰面上裂开的一道诡谲缝隙,只牵扯着僵硬的肌肉,将那张俊美却苍白如纸的脸孔扭曲成一个怪异的面具。他凝视着指尖下的血痕,那笑容在他唇边凝固、加深,眼底翻涌的暗潮却愈发狂乱。
“裴照…”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梦呓般的轻快,“你瞧…”他微微侧过脸,将那处血痕凑近裴照眼前,指尖在那扭曲的痕迹上描摹着,“这血痕…像不像一只九节狼的尾巴?”
裴照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托着狐裘的手瞬间绷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玄甲下的肩背线条僵硬如铁。他霍然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痛和某种濒临极限的急迫,声音因压抑而微微变调:“陛下!娘娘她…”
“她跳忘川都能活下来。”李承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疯狂,粗暴地截断了裴照的话。那诡异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眼底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焚毁一切的炽亮光芒,如同回光返照。他猛地伸出双臂,以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将裴照手中那件染血的狐裘狠狠夺了过来!
动作太大,带起的风扑灭了最近的一支火把,角落瞬间沉入更深的黑暗。李承鄞却毫不在意。他死死地、用尽全力地将那件冰冷、僵硬、散发着陈旧血腥气的狐裘抱进怀里,双臂紧紧箍住,骨头都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去,将脸深深埋入那沾满血污的狐裘领口,如同拥抱着世间最珍贵、最温暖的活物,贪婪地汲取着根本不存在的体温和气息。
“忘川的水…那么冷,那么急…”他的声音闷在狐裘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偏执的确信,如同在说服自己,也像在说服这冰冷的遗物,“她都爬出来了…她那么厉害…那么倔…” 他收紧手臂,勒得狐裘的皮毛都发出不堪承受的细微声响,“这次…这次一定也可以…”
他埋首在狐裘里,肩膀微微耸动,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只剩下模糊不清的、破碎的呓语,反复咀嚼着那几个字:“…可以的…她可以的…”
裴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雪冻透的石雕。他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保持着呈递的姿势,五指却已蜷缩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地牢深处浓重的阴影无声地流淌,将他和怀抱血裘的帝王一同吞没,仿佛沉入了永不见光的深海。那件刺目的白裘,那些凝固的深褐血痕,在李承鄞怀中扭曲成一团惨烈的祭品。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酝酿了无数遍的劝谏,所有关于“三年”、“遗物”、“陛下保重龙体”的陈词,都在那件染血的裘衣和帝王此刻的姿态面前,被碾得粉碎。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喉间一声沉重得几乎压垮他自己的叹息,无声地消散在冰冷污浊的空气里。
李承鄞猛地抬起头。脸上那诡异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孤注一掷的惨白。他抱着狐裘,像抱着最后的浮木,眼神直勾勾地刺向裴照,瞳孔深处跳跃着两簇狂乱的、不肯熄灭的幽焰。
“去找!”他的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生生磨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给孤去找!西境!北漠!每一片沙丘,每一座雪山!所有商队,所有部落!再翻一遍!给孤翻过来找!” 他手臂用力,几乎要将那狐裘勒断,“她一定在!一定在某个地方躲着!像上次一样!”
裴照的嘴唇抿得发白,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锋。他看着帝王眼中那焚心蚀骨的火焰,那火焰烧灼的是理智,是现实,是所有人早已看清却不敢道破的结局。他想说,西境的沙海刚刚刮过一场能将骆驼都埋掉的黑风暴;他想说,北漠的雪线已经压到最低,吐一口气都能冻成冰渣;他想说,三年,足以让风沙抹平一切痕迹,足以让尸骨都化为齑粉。他想说,陛下,娘娘她…真的回不来了。
可所有的话,撞上李承鄞那双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眼睛,都凝固在了舌尖,化作冰冷的铅块,沉沉坠下。
最终,裴照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脊梁骨挺得笔直,玄甲在火光下映出一片沉重的暗光。他的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潮湿的地面。
“臣…”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也被这地牢的污浊浸透,“遵旨。”
一个字,重逾千斤。是忠诚,是无奈,更是一道将所有人拖入无边苦海、永无尽头的枷锁。
李承鄞似乎没有听见,或者根本不在意。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狂乱的目光便立刻收了回去,重新聚焦在怀中那件冰冷的狐裘上。他低下头,手指神经质地抚摸着裘衣上那片最深、最暗的污迹,动作轻柔得近乎病态,仿佛在安抚一个沉睡的婴孩,又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抱着它,身体微微摇晃着,口中又开始了那破碎而执拗的呓语,声音低微,却在地牢死寂的回音里异常清晰:
“…会回来的…忘川都淹不死你…这点伤…怕什么…孤知道…你一定在等着…”
裴照保持着那个深躬的姿势,久久没有起身。地牢里只剩下李承鄞断断续续、如同魔咒般的低语,以及远处角落,火把燃烧时灯芯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一滴滚烫的烛泪,悄然从火把上滚落,划过冰冷的石壁,如同凝固的、无声的血泪,最终跌入下方粘稠的泥水之中,瞬间消失不见,没有激起半点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