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青铜兽炉里积着冰冷的灰烬,一丝暖意也无。殿宇高阔,却像一只巨大的冰窖,将寒意沉甸甸地压在人肩上,渗进骨头缝里。雕花窗棂外,天色是化不开的浓墨,寒星几点,微弱得如同随时会被吹熄的烛火,映不进这深宫重阙一丝光亮。值夜的宫人垂手侍立,屏息凝神,如同殿角沉默的铜鹤,连影子都冻得僵直。
李承鄞端坐于御座之上,玄色龙袍上细密的金线在烛火下只余下冰冷的反光。他指间缓慢地捻动着一串温润的羊脂白玉珠,玉珠碰撞,发出细微而单调的声响,是这死寂大殿里唯一的活物。那声音规律得近乎刻板,敲打着凝固的空气。他面上无波,目光沉沉地落在殿门方向,又仿佛穿透了那厚重的朱漆门扇,落在更渺茫、更不可及之处。
“宣——西洲使臣觐见!”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撕裂了寂静,在空旷的殿宇里荡开几缕回声,更添几分森然。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裹挟着塞外尘沙气息的凛冽寒风猛地灌入殿中,烛火剧烈地摇曳起来,光影在冰冷的地砖上狂乱地跳动。殿内侍立的宫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寒气如刀,割过皮肤。
一个高大身影逆着门外的黑暗踏入殿内。
西洲使臣。
他身形魁梧,肩背挺直如沙漠中的胡杨,历经风沙而筋骨嶙峋。身着一袭深赭色西洲锦袍,袍服边缘磨损,带着风霜仆仆的痕迹。他阔步向前,皮靴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橐橐”声,每一步都踏碎了殿内精心维持的死寂。腰间束着宽大的兽皮带扣,那带扣旁,随着他行走的动作,一截物事从深色锦袍的下摆里滑落出来,不经意地垂挂在腰侧。
一抹火红。
鲜艳、蓬松、跳跃如火苗。
——一条完整的狐狸尾巴。
那抹红,如此突兀,如此刺目,如同凝结的鲜血,骤然泼洒在这片死寂的玄黑与金碧辉煌之上。它随着使臣沉稳的步伐轻轻晃动,柔软的绒毛在昏黄的烛光下流转着生命的光泽。
李承鄞捻动玉珠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指尖下,那粒被反复摩挲、温润如脂的白玉珠,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得足以刺破耳膜的脆响。
“啪。”
玉珠碎裂,细小的碎片从指间簌簌滑落,掉落在冰冷的御座扶手和明黄的龙袍上,像几颗骤然失去生命的冰粒。
李承鄞的手悬在半空,指骨捏得死紧,青筋根根暴起,仿佛要将那无形的空气也一并捏碎。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在那一瞬间,被那抹跳跃的、灼烧般的火红死死攫住。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死死钉在那截狐狸尾巴上,仿佛要穿透那蓬松的绒毛,一直看到它的来处,看到那早已沉入忘川、却从未在他心底真正熄灭的过往。
御座之下,使臣已行至殿中。他并未如寻常使节那般谦卑地匍匐,而是单膝点地,一手按在胸前,行了一个标准的西洲礼。头颅却高昂着,下颌微抬,目光坦然地迎向御座之上的帝王。
“西洲使臣库莫尔,奉我王之命,拜见大鄞皇帝陛下。”声音洪亮,带着大漠风沙磨砺出的粗粝质感,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毫无谄媚。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李承鄞的视线终于从那抹刺目的红上艰难地撕开,缓缓上移,落在那张被风沙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上。他开口,声音像是被粗糙的砂石狠狠磨过,干涩、滞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般的撕裂感,低沉地压在整个大殿之上:
“……哪来的?”
他没有问国书,没有问贡品,没有问西洲王的任何意图。这突兀的三个字,如同三块沉重的玄冰,砸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侍立的内侍总管眼皮猛地一跳,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
库莫尔似乎对帝王这不合常理的质问毫不意外。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单膝点地、头颅高昂的姿态,迎着李承鄞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像是某种了然,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他朗声回答,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裹挟着西洲戈壁上的砾石,撞在紫宸殿冰冷的墙壁上:
“故人相赠!”
“故人”二字,被他咬得异常清晰、异常沉重。
“嗡——”
李承鄞的脑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无数尖锐的碎片疯狂涌入,切割着他的神经。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御座、殿柱、垂首的宫人……都在扭曲晃动,唯有那抹火红,在视野的中心燃烧得越来越亮,越来越灼人,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是骇人的猩红,如同濒死的困兽。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剧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开来。他撑着御座的扶手,指尖用力到泛白,指节咯咯作响,才勉强维持住身形没有坍塌。
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被他死死压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退…朝!”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濒临崩溃边缘的狰狞,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内侍总管浑身一颤,立刻反应过来,尖着嗓子,用变了调的声音高喊:
“退——朝——!”
群臣早已被这诡异的氛围震慑,如蒙大赦,纷纷躬身,潮水般迅速而无声地退了出去。偌大的紫宸殿,转瞬间只剩下御座之上那尊孤绝的身影,和殿中那个依旧保持着行礼姿势的西洲使臣。
库莫尔这才缓缓站直身体。他最后看了一眼御座上那个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的帝王,目光在那死死盯着狐狸尾巴、如同凝固住的眼神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难以捕捉,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沉痛的追忆。他没有再多言,只是依礼再次躬身,随即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殿外。那截火红的狐狸尾巴随着他离去的步伐,在深赭色的袍角旁跳跃着,如同一朵渐行渐远的、燃烧的火焰,最终彻底消失在殿门重新合拢的黑暗中。
沉重的殿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紫宸殿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死寂,比之前更甚,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冰。
李承鄞依旧僵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缝隙里的石像。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手,泄露着体内翻江倒海、几乎要破体而出的风暴。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右手——那只方才捏碎了玉珠,此刻空空如也的手。
内侍总管小心翼翼地趋步上前,双手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正是那条火红的狐狸尾巴。它被小心地放置着,蓬松的毛发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依旧跳跃着刺目的生命光泽,如同最鲜活的火焰,又如同最冰冷的嘲讽。
李承鄞的目光缓缓移向托盘,接触到那抹红的一刹那,身体猛地一颤。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掌控着万里江山的手,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如同在承受千钧重压。
指尖终于触到了那柔软的绒毛。
冰冷。
不是预想中的温暖,而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带着塞外荒原气息的冰冷。这冰冷顺着指尖的神经,如同毒蛇般瞬间钻入,沿着手臂的经脉一路向上,直刺心脏最深处那个早已腐烂、却从未停止疼痛的旧伤。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死死咬紧的牙关,从他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声音极其微弱,却饱含着足以摧毁一切的痛苦和绝望。他猛地将整条狐狸尾巴紧紧攥在手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其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冰冷的绒毛紧贴着脸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他深深地、贪婪地埋首进去,鼻翼剧烈地翕动着,像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绝望地寻找着最后一丝熟悉的气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塞外风沙的凛冽,只有冰雪覆盖的荒原,只有漫长岁月沉淀下的、属于死亡的冰冷尘埃。他曾经无比熟悉、无比眷恋、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中疯狂追寻的那缕气息,那带着青草与阳光味道的气息,早已消散在九年前的忘川之水里,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这个认知,比那皮毛的冰冷更甚万倍,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伪装。
“啊——!”
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完全失控的悲鸣终于爆发出来,凄厉地撕破了紫宸殿死水般的寂静。那不是帝王的怒吼,而是一个被彻底抽去所有支撑、灵魂被彻底撕裂的男人最原始的哀嚎。他高大的身躯从御座上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幼兽。宽大的玄色龙袍铺展开,如同巨大的、绝望的阴影。
他将脸深深地、死死地埋进那团冰冷的火红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压抑了九年、发酵了九年的痛苦、悔恨、思念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流,化作滚烫的液体,汹涌地冲出眼眶。温热的泪水瞬间浸湿了那蓬松的绒毛,将鲜艳的红染成一片更深的、绝望的暗色。压抑不住的呜咽声,破碎、嘶哑、断断续续,从喉咙深处和紧咬的齿缝间溢出,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如同最凄凉的挽歌。
殿门之外,几个轮值的年轻内侍被这从未听过的、属于帝王的绝望悲鸣惊得面无人色,浑身僵直。老迈的内侍总管佝偻着背,浑浊的眼里也溢满了水光。他无声地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退到更远的回廊尽头,背过身去,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角。
夜,在帝王的悲泣声中,一点点熬尽。
东方天际,终于挣扎着透出一线极其微弱的灰白。那光透过高高的、蒙尘的窗棂,吝啬地洒入紫宸殿,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殿内的空旷与寒冷映照得更加清晰、更加彻骨。
冰冷的金砖地上,李承鄞依旧蜷缩在那里。玄色龙袍的下摆凌乱地铺散开,像一片沉入寒潭的夜色。他怀中,依旧紧紧抱着那条狐狸尾巴,仿佛那是他沉没前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浸透了泪水的绒毛湿漉漉地贴着他的脸颊和胸口,冰冷得如同西洲终年不化的雪。
呜咽早已止息,只剩下身体偶尔无法自控的、细微的抽搐,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颤抖的枯叶。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冰冷的水光。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神采都被昨夜的泪水冲刷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茫然。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怀里那团冰冷而湿重的火红抱得更紧了些,试图汲取一丝虚幻的暖意,却只感受到更深的寒。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在冰冷死寂的大殿里微弱地飘荡开来,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助和茫然:
“小枫……”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瞬间就被殿内的空旷吞噬。
他停了很久,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沉重的殿顶,望向那遥不可及的西境。寒风吹过窗棂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和困惑:
“西洲的风……是不是……”他顿了顿,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吐出最后几个字,“比东宫更冷?”
晨曦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描摹着深刻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悲恸。那冰冷的狐狸尾巴静静地蜷缩在他怀里,如同一个沉默而残酷的答案,也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原著中提到的西洲使者试着写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