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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

东宫短篇

承恩殿的窗棂框着天,四四方方,灰蒙蒙的,像一块洗褪了色的旧布。窗外的银杏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枯瘦的枝桠在初冬的风里细细地抖,划拉着那片灰布,发出沙沙的轻响,单调又固执,不知疲倦。殿内暖炉烧得太旺,沉水香浓郁得化不开,甜腻腻地压在舌根,闷得人胸口发慌。空气凝滞,唯有那炭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是这死寂里唯一的活物。

小枫坐在巨大的紫檀铜镜前,镜面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一个人影。皇后朝服——玄衣纁裳,赤罗蔽膝,金线绣成的凤凰在深沉的底色上盘踞,展翅欲飞,每一片羽毛都闪烁着冰冷而沉重的光泽。九翚四凤冠压在头顶,赤金点翠,珠玉累累,沉甸甸的,几乎要将那纤细的脖颈压断。金凤口衔的东珠流苏垂在额前,轻轻晃动,珠光流转,却照不进她低垂的眼眸。

伺候梳妆的宫人屏息凝神,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一尊琉璃美人。她们小心翼翼地用玉梳梳理着她丰厚却毫无生气的乌发,指尖偶尔擦过她冰凉的耳廓,都忍不住微微一颤。镜中人容颜依旧,甚至因这份病态的苍白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冷艳,只是那双眼,曾经像西州晴空下最清澈的湖泊,盛满了碎金般的阳光和狡黠笑意的眼,此刻却像两口枯井,幽深,空洞,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翳。所有的光都沉到了井底,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娘娘,好了。”掌事宫女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小枫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从一场深不见底的梦中被勉强唤醒。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帘,目光落在镜中那个华美绝伦却陌生至极的影像上。没有喜悦,没有厌恶,甚至连一丝审视的波动都没有。那眼神是死的,穿过珠光宝气的躯壳,投向一个遥不可及的、早已湮灭的虚空。她扶着沉重的凤冠边缘,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赤色镶珠的云头履踩在冰凉的金砖上,悄无声息。玄色的广袖垂落,拂过冰冷的地面,那上面精细刺绣的凤凰纹样,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团纠缠不清的、沉重的金线。

“娘娘,该用膳了。”宫人再次轻声提醒,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惶恐。

她像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由人搀扶着,转向内殿的紫檀嵌螺钿圆桌。桌上早已布满了珍馐,热气袅袅升腾,蒸腾出混杂的香气。正中央,是一只硕大的赤金缠枝莲纹暖锅,汤底翻滚着浓郁的乳白,里面炖煮着切成薄片的、上好的羔羊肉。浓郁的、带着草原粗犷气息的肉香霸道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殿内沉水香的甜腻。

这味道太熟悉了。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捅进心窝里,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小枫的脚步在距离圆桌几步远的地方,微不可察地顿住了。她看着那翻滚的热气,看着那熟悉的、来自遥远故乡的肉片,眼神有刹那的恍惚,仿佛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到了西州辽阔无垠的草场,看到了篝火旁载歌载舞的人们,看到了阿爹爽朗的笑脸和阿娘温柔的目光……那些画面像水中的倒影,只轻轻一晃,便被浓汤翻滚出的白沫彻底打碎、吞噬,消失无踪。

她面无表情地走到主位坐下。宫人立刻上前,用银箸夹起几片煮得恰到好处的羊肉,恭敬地放入她面前的白玉小碟里。又淋上御厨精心调制的、据说是最接近西州风味的蘸料。

小枫拿起银箸,动作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她夹起一片羊肉,蘸了蘸那深褐色的酱汁,送入口中。贝齿微启,咀嚼。动作标准,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她安静地吞咽下去,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没有品尝,没有回味,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进食本能。那动作纯粹而机械,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与享受毫无关联。精致的食物滑过喉咙,落入胃中,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一种冰冷的、沉重的下坠感。

殿门外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通传:“皇上驾到——”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挟着初冬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殿内纱幔一阵乱舞,也吹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沉水香与羊肉汤混合的浊气。暖炉的炭火爆出一个稍响的噼啪,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李承鄞大步走了进来,明黄的常服在殿内暖色的灯火下异常刺目。他似乎刚从外朝议事归来,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凛冽气息,眉宇间惯有的深沉与掌控一切的威仪在看到桌边那个静坐的身影时,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一瞬,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紧绷取代。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只显眼的暖锅,落在那碟被小枫机械进食的羊肉上,最后,牢牢锁住了她毫无波澜的脸。

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已无声无息地跪伏一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大气不敢出。

李承鄞挥了挥手,动作带着帝王的利落与不容置疑。跪伏的宫人们如蒙大赦,立刻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鱼贯退出了大殿。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也将这偌大的空间彻底留给了帝后二人。寂静,如同实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角落,只剩下暖锅汤底偶尔细微的“咕嘟”声,固执地提醒着时间并未完全凝固。

李承鄞没有立刻坐下,他走到小枫身侧,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垂眸,视线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蝶翼般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小小的、脆弱的阴影。

“今日的羊肉,”他开口,声音低沉,刻意放得平缓,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拨弄一根绷得太紧的弦,“是朕特意吩咐的。用的是从西州快马送来的羔羊,御厨也是朕命人从西州寻来的老师傅。味道……可还像从前?”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卑微的期待。

小枫咀嚼的动作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短得几乎无法捕捉。她没有抬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银箸尖轻轻点在白玉碟的边缘,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然后,她继续将那片羊肉送入口中,咀嚼,吞咽。动作依旧精准,流畅,毫无滞涩。咽下后,她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李承鄞紧绷的下颌线,落在他身后那扇描绘着繁复仙鹤祥云图案的紫檀屏风上。眼神空茫,仿佛透过那精美的木雕,看着某个遥远而模糊的虚空。

“嗯。” 一个单音,从她淡色的唇间逸出。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情绪附着其上。没有怀念,没有欣喜,甚至没有一丝对“特意”二字的触动。就像一个最拙劣的戏子念出的台词,只为了应付这不得不继续的戏码。

这声“嗯”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李承鄞强撑的平静。他眼底那点微弱的柔和瞬间冻结、碎裂,被一种汹涌而上的、混杂着怒意和更深沉恐慌的暗流所取代。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小枫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那截在玄色凤袍映衬下显得格外脆弱白皙的手腕瞬间泛起一圈刺目的红痕。

“小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失去了所有的克制,像绷断的弓弦,尖锐地划破死寂。胸膛剧烈起伏,明黄的衣料下是压抑不住的怒涛。“你看着我!告诉朕!你是不是还在恨朕?恨朕当年…恨朕让你留在这里?!”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灼热的痛楚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狂躁。他俯身逼近,强迫她的视线对上自己那双燃烧着痛苦与执拗火焰的眼睛。他需要看到一点什么!哪怕是滔天的恨意,哪怕是撕心裂肺的诅咒!只要不是现在这该死的、吞噬一切的、冰冷的虚无!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如此清晰,骨头几乎要被捏碎的错觉让小枫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激起了微澜,却转瞬即逝。她被迫抬起脸,迎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燃烧着痛苦与狂怒的帝王之眼。那眼睛里的火焰如此炽烈,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然而,她的眼底依旧是一片荒芜的冻土。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他渴望看到的任何激烈情绪。只有无边无际的疲倦,像沉沉的暮霭,覆盖了所有可能的光亮。

她的目光落在李承鄞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上,那熟悉的轮廓曾让她心动神驰,也曾让她撕心裂肺。此刻,却只映出她眼底那潭死水的倒影。

“陛下,”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同秋风吹过枯叶,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被岁月和绝望磨砺出的疲惫,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砸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激起令人心寒的回音。“臣妾…倦了。”

“倦了?” 李承鄞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攥着她手腕的手指猛地一松,力道卸去,只留下那圈刺目的红痕。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某种支撑。他喃喃地重复着,眼神里翻腾的怒火被一种猝不及防的茫然和巨大的恐慌所替代,像一头被无形巨网困住的猛兽,徒劳地挣扎,却找不到撕破这网的方向。

“倦了……” 他又念了一遍,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破碎感。他看着她,目光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逡巡,试图从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找出一丝伪装,一丝赌气,一丝哪怕是最微弱的、属于“小枫”的情绪。然而,什么都没有。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将他所有投射过去的火焰都无声无息地吞噬、熄灭。

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怀里抱着的,或许早已不是那个鲜活的、会哭会笑会恨的小枫。她像一盏耗尽灯油的琉璃宫灯,外表依旧华美无双,内里却早已冰冷死寂。他以为的牢笼,他精心打造的黄金凤巢,他奉上的一切荣华与试图弥补的“西州味道”,非但没有困住她飞扬的灵魂,反而成了加速这盏灯熄灭的风。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松开手,像是被她的冰冷灼伤。他后退一步,又一步,明黄的袍袖拂过冰冷的桌面,带倒了那只盛着羊肉的白玉小碟。“哐当”一声脆响,玉碟摔在金砖地上,裂成几片,残留的酱汁和羊肉溅落在光洁的地面,污浊刺目。

这声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李承鄞的目光死死钉在地上那片狼藉上,又猛地抬起,看向依旧端坐、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的小枫。她的平静,比最激烈的反抗更让他心胆俱裂。

“倦了…好…好……” 他像是想说什么,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猛地转身,明黄的身影带着一股近乎溃逃的狼狈,大步冲向殿门。沉重的门扉被他用力拉开,又在他身后重重合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殿梁上似乎都有微尘簌簌落下。

承恩殿内,再次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小枫的目光,终于从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殿门上移开,缓缓垂下,落在自己微微泛红的手腕上。那圈红痕清晰可见,是方才帝王失控力道留下的印记。她伸出另一只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圈红肿的边缘。

然后,她的指尖缓缓上移,极其缓慢地,触到了发髻间。那里,除了冰冷的金凤珠翠,不知何时,簪上了一朵小小的、几近枯萎的沙棘花。细碎的金黄色花瓣蜷缩着,边缘泛出干枯的褐色,早已失去了大漠烈日下那种耀眼的生命力。它被巧妙地隐藏在沉重的凤冠之下,毫不起眼,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她的指尖停留在那朵干枯的沙棘花上,久久没有移动。殿内暖炉的炭火又爆出一个轻微的噼啪,暖锅里的汤底早已不再翻滚,热气散尽,只剩下一层凝滞的、泛着油光的白腻浮在汤面上,渐渐冷却。那浓郁的、带着西州烙印的羊肉香气,也仿佛被这殿宇的冰冷所冻结,慢慢沉淀下去,被无处不在的沉水香彻底覆盖、吞噬。

窗外的银杏枝桠,依旧在初冬的风里,发出沙沙的、单调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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