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殿那扇沉重的殿门,已经数日未曾完全打开了。宫人们进出的脚步被压到最轻,每一次推门都只开一条窄缝,仿佛生怕惊扰了殿内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最后一丝气息。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药味,混杂着越来越微弱、却依旧固执燃烧的沉水香气,日夜不停地从门缝里弥漫出来,缠绕在冰冷的宫殿廊柱间,挥之不去。这气味,成了整座宫殿无声的哀歌。
殿内,光线被刻意调得很暗。厚重的帘幕低垂,隔绝了外面冬日惨淡的天光。只有角落里的几盏长明宫灯,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的黑暗,却更衬得殿宇深处影影绰绰,如同幽冥。空气凝滞,弥漫着一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令人心慌的寂静。唯有暖炉里的兽金炭,偶尔爆出极其细微的噼啪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单调的伴奏。
小枫躺在巨大的紫檀雕花拔步床上,锦被盖至胸口,愈发显得她形销骨立。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吸气都极其短促、浅薄,每一次呼气都拖得很长,带着一种令人揪心的嘶嘶声,仿佛破旧的风箱在做最后的挣扎。那张曾经明艳如西州骄阳的脸庞,此刻凹陷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覆着嶙峋的骨,苍白得近乎透明,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冰冷的、玉石般的光泽。眼窝深陷,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如同两片静止的蝶翼,覆盖在眼睑上,再也不会掀起。
李承鄞已经数日未曾离开。他坐在床边的紫檀圈椅里,背脊挺得僵直,明黄的常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他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目光像生了锈的铁钉,牢牢钉在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着。他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克制着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和一种濒临爆发的、毁灭一切的冲动。整个人的状态如同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殿内跪满了太医院院判和所有当值的御医。他们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大气不敢出。每一次小枫那微弱的呼吸声骤然变得急促或微弱下去,他们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颤抖一下。整个大殿的气氛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那微弱断续的呼吸声中,缓慢地、煎熬地流逝。殿外的天色,从昏沉到彻底漆黑,又从漆黑透出一点惨淡的灰白。
就在那灰白的天光即将透过窗棂缝隙艰难地渗入殿内时——
床上的人,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突然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下。
李承鄞的身体猛地绷紧,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瞬间从圈椅里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沉重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死寂的大殿里如同惊雷炸开!
紧接着,小枫的睫毛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枯叶,挣扎着,终于掀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她……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显得异常的大。瞳孔有些涣散,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翳,失去了焦距。然而,就在这涣散之中,却奇异地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芒。那光芒不再是空洞的死寂,不再是沉重的倦怠,而是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清明,一种仿佛穿透了所有迷雾、抵达了彼岸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近乎解脱的微光。如同黎明前最黑暗时刻,天边最后挣扎着亮起的那颗星辰。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带着一种耗尽生命最后力气的专注。先是掠过床边那株高大的、被移栽到殿内的银杏盆栽——那是李承鄞在她病重后,命人从庭院里移进来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枯瘦的枝桠伸展着,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狰狞的阴影。她的目光在那枯枝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情绪。
接着,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向了床边那个僵立的身影。
李承鄞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屏住呼吸,身体因巨大的紧张和一丝荒谬绝伦的希冀而微微前倾。他撞入她的视线里。
四目相对。
没有恨,没有怨,没有爱,甚至没有了他早已习惯的、那令人发狂的漠然和空洞。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像一面映不出任何倒影的古井,又像看透了万丈红尘后的了然。那点微光,似乎只是为这最后的“看”而点燃。
李承鄞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沙砾,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死死地看着她,看着那双平静得让他心胆俱裂的眼睛。
然后,他看到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
他猛地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她苍白干裂的唇边,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那一点上。
一个微弱到极致、却清晰无比的气音,如同游丝般,断断续续地传入他耳中:
“…红……衣……”
李承鄞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最凛冽的寒冰冻住。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红衣!西州的嫁衣!她最后的要求,竟然……竟然是这个!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就在他因这致命一击而心神剧震、浑身冰冷的瞬间——
小枫的嘴唇又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这一次,没有声音发出。但那口型,李承鄞看得清清楚楚。
“…放……我……走……”
那无声的三个字,像三道无形的惊雷,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狠狠劈在他的神魂之上!
放我走!
不是请求,不是哀告,是她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的、斩断一切的最后宣言!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对自由最彻底的渴求!是他穷尽一生、用尽所有手段也无法禁锢、无法磨灭的、属于西州九公主小枫的本能!
李承鄞猛地直起身,瞳孔因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的绝望而骤然收缩到极致!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那点平静的微光,看着她唇角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无法捕捉的、如同幻觉般的弧度,带着一种终于挣脱枷锁的……释然。
然后,那点支撑着她回光返照的微光,如同燃尽的烛火,倏地熄灭了。
她眼底最后一丝神采彻底消散,涣散的瞳孔完全失去了焦点,变得空洞而灰暗。
那一直支撑着的、极其微弱的呼吸,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气音后,骤然停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李承鄞僵立在床边,如同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他维持着俯身倾听的姿势,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失去所有生气的脸,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和色彩都在他感知里瞬间褪去、消失。耳边只剩下一种尖锐的、持续的嗡鸣。
“娘娘……娘娘薨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一声凄厉尖锐、带着哭腔的呼喊猛地刺破了死寂,如同丧钟敲响!是跪在最前面的太医,颤抖着伸出手,探过鼻息后发出的绝望哀鸣。
这一声,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凝固的时间,也砸碎了李承鄞石化般的外壳。
“不——!!!”
一声嘶哑到不成人声、仿佛濒死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从李承鄞的胸腔里爆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怒、撕心裂肺的剧痛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兽,猛地扑倒在冰冷的床榻上,伸出颤抖的双手,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摇晃着那具已然失去温度的身体!
“小枫!小枫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朕!你给朕醒过来!”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混杂着绝望的疯狂,汹涌地冲出眼眶,砸落在她冰冷的额头上、脸颊上。“朕不许你走!朕不准!你听到没有?!你是朕的皇后!你哪里也不准去!不准——!!!”
他的动作狂乱而粗暴,仿佛想用这种暴烈的力量将她从死神手里抢夺回来。然而,那具身体只是随着他的摇晃而无力地摆动,头颅软软地垂向一侧,长长的发丝散落在苍白的脸颊旁,再无一丝回应。生命的余温正在飞速地从那单薄的躯体里流逝。
“陛下!陛下节哀!娘娘她…她已经……” 旁边的内侍总管福顺泪流满面,大着胆子扑上来想要劝阻。
“滚开!” 李承鄞猛地回身,血红的眼睛如同厉鬼,狠狠一脚将福顺踹开!他像一头彻底被激怒、陷入绝境的困兽,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扫过殿内所有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带着血腥味挤出来:
“皇后!是朕的皇后!她哪里也没去!她只是…只是睡着了!给朕传太医!传所有太医!救不醒皇后,朕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疯狂的咆哮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帝王失控的暴戾。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殿内更加死寂的绝望,和床上那具冰冷躯体的沉默。太医们抖如筛糠,头埋得更低,无人敢应声。
就在这片绝望的混乱和帝王疯狂的咆哮声中——
珠帘后,那个佝偻的身影,阿渡,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她没有看状若疯魔的帝王,也没有看地上匍匐的人群。她的目光,自始至终,只牢牢地锁在床榻上那抹逝去的苍白上。浑浊的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哀恸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到床边。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帝王因暴怒而扭曲的注视下,阿渡颤抖着,枯瘦如柴的双手,极其珍重、极其轻柔地伸了出去。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小枫那只无力垂落在锦被外的、冰冷的手。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瞬间——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脆得如同冰泉碎裂的铃音,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殿内响起!
声音的来源,正是阿渡触碰的那只手腕!
李承鄞血红的眼睛猛地盯了过去!他看到了!在小枫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内侧,紧贴着皮肤,系着一根褪色发白的细绳。绳子的末端,挂着一枚小小的、同样失去光泽的银铃!那铃铛早已陈旧不堪,铃舌似乎也已锈蚀,不知多久未曾响过。可就在阿渡指尖触碰的刹那,它竟发出了如此清晰的一声轻响!
“叮铃……”
那铃声微弱,却像一道划破永夜的闪电,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无法言喻的熟悉感,狠狠劈中了李承鄞混乱的神魂!西州!沙漠!篝火!那个系着五彩绳、银铃叮当、笑声如阳光般耀眼的红衣少女……无数早已被他刻意尘封、此刻却无比清晰的画面,伴随着这声铃响,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疯狂的堤坝!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紫檀柜上,发出一声闷响。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枚小小的、不再发出声响的旧银铃,所有的疯狂、暴怒、帝王的威仪,如同退潮般瞬间从他脸上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和茫然。他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在死寂的殿内回荡。那声铃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最疼痛的闸门,也彻底抽走了他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
阿渡浑浊的眼睛里,终于再次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枯瘦的手指,无比轻柔地,最后一次为小枫整理了一下散落在颊边的发丝。然后,她缓缓地、深深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无声地抵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痛彻心扉的无声哀嚎。她知道,那声铃响,是小姐留在这深宫里的,最后一声自由的回响。是她对西州,对那个如风般自由灵魂的,最后告别。
殿内,只剩下帝王粗重的、破碎的喘息声,和老嬷嬷无声颤抖的背影。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下,大雪不知何时已停歇。整个世界一片死寂的素白,埋葬了所有未尽的言语与汹涌的悲鸣。承恩殿巨大的阴影投在雪地上,像一座冰冷而华丽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