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打破了黎明前最死寂的黑暗。一股裹挟着凛冽雪沫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殿内悬挂的素白纱幔一阵乱舞,也吹得长明灯的火苗剧烈摇曳,光影在墙壁上跳动,如同鬼魅。
李承鄞站在大殿中央,背对着殿门,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皱巴巴的明黄常服,几日未曾更换,已染上了污渍和药味,混杂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浓重得化不开的颓败气息。殿内彻骨的寒冷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只是僵立着,一动不动。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所有的光都已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下巴上的胡茬更显青黑,衬得脸色灰败如纸。短短几日,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连帝王的骨架都仿佛在无形中坍塌了几分。
福顺弓着腰,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用脚尖在走路,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巨大的、华贵无比的紫檀木托盘,走到李承鄞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托盘上,整齐叠放着一套衣物。那衣物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一种刺目的、令人心悸的色泽——如西州落日熔金般的火红!金线绣成的繁复凤凰与卷草纹样在红绸上熠熠生辉,每一针每一线都闪耀着无与伦比的尊贵与华美。这是皇后大婚时才能穿戴的、象征最高身份与荣耀的凤袍霞帔!
“陛下,” 福顺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小心翼翼,“吉时…快到了。按制,该…该为娘娘…更衣了。” 他捧着那沉重的、象征着帝国最高尊荣的红色衣袍,手却在微微发抖。这鲜艳到灼眼的红色,此刻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灵堂里,显得如此诡异而格格不入,像是对逝者最大的嘲弄。
李承鄞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空洞地投向殿内深处那被层层素白纱幔遮挡的灵床方向。仿佛过了很久,一个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才从他干裂的唇间缓缓挤出,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
“拿过来。”
福顺心头猛地一跳,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将沉重的托盘高高捧起,躬身递到李承鄞身侧。
李承鄞终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他的动作滞涩,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他伸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抚上了托盘里那件火红的凤袍。指尖触碰到冰凉顺滑的丝绸面料,那鲜艳的红色刺得他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仿佛被火焰灼伤。
他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那红色烫到。
下一刻,他却做了一个让福顺惊骇欲绝的动作!他双手猛地抓住托盘里那叠放整齐的火红嫁衣,如同抓住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扯!
“刺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骤然响起,打破了灵堂死一般的寂静!那华美无比、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凤袍霞帔,竟被他硬生生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金线崩断,红绸破碎,如同被利爪撕开的伤口,狰狞地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陛下!” 福顺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托盘脱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连声音都变了调,“陛下息怒!这…这于礼不合啊陛下!娘娘…娘娘是皇后!是国母啊!按祖宗规制,必须…必须凤冠霞帔,才能入皇陵宗庙……”
“皇后?国母?” 李承鄞猛地低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跪伏在地的福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狂怒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砸下:
“她稀罕吗?!她何曾稀罕过朕给她的这个位置?!她何曾稀罕过这身衣裳?!她最后要的…是红衣!是西州的嫁衣!不是什么该死的皇后凤袍!” 他指着地上那堆被他撕破的、刺目的红绸,嘶吼着,胸膛剧烈起伏,“你们懂什么?!你们什么都不懂!她恨它!她恨透了这身衣裳!它困了她一辈子!它把她活活闷死了——!!!”
疯狂的咆哮在空旷的大殿里震荡,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一种迟来的、锥心刺骨的领悟。吼完最后一句,李承鄞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猛地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殿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血红的眼睛里,疯狂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灰败和空洞。他看着地上那堆破碎的、如同血染般的红绸,又缓缓抬起眼,望向灵床的方向,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她要红衣……她要她的西州……”
福顺跪在地上,抖得不成样子,涕泪横流,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李承鄞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在回荡。
就在这时,珠帘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阿渡的身影再次出现。她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幕,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和哀恸过后的麻木。她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樟木箱子。箱子没有上漆,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边缘已被磨得光滑。
她捧着箱子,无视跪在地上的福顺,也无视靠在殿柱上失魂落魄的帝王,径直走到大殿中央,在距离那堆被撕裂的凤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然后,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弯下腰,将手中的樟木箱子轻轻放在了冰冷光洁的金砖地上。
“咔哒”一声轻响,是箱盖被打开的声音。
阿渡枯瘦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伸进了箱子里。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打开的箱子吸引了过去。
只见阿渡从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件折叠整齐的衣裳。
那衣裳一展开,瞬间,仿佛有一道来自遥远西州的、带着沙砾气息的阳光,猛地刺破了承恩殿内沉重的阴霾与死寂!
是红衣!
却与那托盘上华贵刺目的凤袍截然不同!
那是西州最纯粹、最热烈的红!像燃烧的火焰,像天边最绚烂的晚霞!布料是厚实的棉麻,没有任何繁复的刺绣,只有简洁流畅的剪裁,宽大的袖口和下摆,透着一股草原特有的、无拘无束的飒爽。上面用彩线绣着西州特有的、粗犷而充满生机的卷草纹和太阳图腾。虽然颜色因岁月流逝而有些许沉淀,边缘也有些磨损,但那热烈的红,那自由的灵魂,却仿佛从未褪色!这件衣裳上,甚至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属于阳光、风沙和青草的、遥远而熟悉的气息!
阿渡将这件火红的西州嫁衣,极其珍重地、平平整整地铺展在被帝王撕裂的皇后凤袍旁边。两件红衣,并置在冰冷的地砖上,形成了最惨烈、最讽刺的对比!
一件,是黄金牢笼的枷锁,华美却冰冷沉重,象征着囚禁一生的皇后之位。
一件,是西州草原的自由之翼,质朴却热烈奔放,承载着一个灵魂对故土和自由的最后渴望。
李承鄞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件铺开的、熟悉的西州嫁衣上。他靠在冰冷的殿柱上,身体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沿着光滑的柱面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地跌坐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明黄的衣袍铺散开来,沾上了尘埃。
他怔怔地看着那抹纯粹而热烈的红。
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汹涌而至。西州刺目的阳光,无垠的沙漠,猎猎作响的风,篝火旁旋转的舞姿,少女清脆如银铃的笑声,还有她穿着这身红衣,策马奔腾时,那飞扬的发丝和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笑容……那些被他刻意遗忘、被他亲手埋葬的画面,此刻无比清晰、无比鲜活地冲击着他的脑海。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
“呵…呵呵……” 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呜咽般的低笑,突兀地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笑,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哈哈…哈哈哈哈!皇后?朕的皇后?……好一个皇后!好一个朕的皇后之位!!” 他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顺着灰败的脸颊肆意流淌。他猛地抬手,指向那件铺展着的西州嫁衣,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彻骨的绝望:
“困死她的…从来就不是什么东宫!从来就不是什么李承鄞!是这身衣裳!是这个位置!是朕亲手给她戴上的这顶凤冠!是朕亲手把她锁进了这座黄金的坟墓里!是朕…是朕啊!!!”
凄厉的控诉,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字字泣血。他终于明白了。他终于彻彻底底、毫无遮掩地看清了这血淋淋的真相。他用尽一生追逐、掠夺、禁锢的,从来都不是那个鲜活的、属于西州的小太阳。他亲手捧上后位的,只是一个被他用黄金和权力、用“爱”与“愧疚”精心雕琢出来的、华丽而冰冷的琉璃棺椁!他困住的,只是一缕早已被他亲手扼杀、却还要固执地留在躯壳里的游魂!
巨大的悲恸和迟来的、足以摧毁一切的领悟,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他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身体蜷缩起来,额头重重抵在同样冰冷的金砖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不再是帝王的咆哮,只是一个男人痛失所爱、悔恨莫及的绝望哀鸣。
阿渡静静地站在一旁,浑浊的眼里映着帝王崩溃的身影和地上那两件刺目的红衣。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她缓缓地弯下腰,伸出枯瘦的手,无比轻柔、无比珍重地,将地上那件承载着小姐最后念想的、火红的西州嫁衣,重新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那个陈旧的樟木箱子里。
然后,她抱起箱子,像抱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无声地退回了珠帘后的阴影里。她的脚步踏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殿内汹涌的悲伤和那个终于获得解脱的灵魂。
殿内,只剩下帝王蜷缩在地、绝望呜咽的身影,地上那堆被撕裂的、象征皇后尊荣的破碎红绸,以及窗外渐渐透进来的、惨白冰冷的晨光。
风雪不知何时又起。细密的雪沫被寒风卷着,扑打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像极了遥远西州,风吹过无垠沙丘的声音。
福顺依旧跪伏在地,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李承鄞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粗重而破碎的喘息。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撑起身体。脸上泪痕交错,胡茬凌乱,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已被彻底抽离。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地上那堆破碎的凤袍,最后,死死地定在了阿渡消失的那道珠帘上。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珠帘,看到了那个被抱走的樟木箱子。
一个沙哑到极致、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最后的生命:
“去…用最好的金丝楠木…给朕…打一个箱子…”
他顿了顿,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要最厚的板子…最严密的榫卯…一丝光…一丝风…都透不进去的那种…”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珠帘的方向,指向那个装着西州嫁衣的箱子消失的地方,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把…把那件衣裳…放进去…”
“锁起来…”
“跟皇后…一起…葬入皇陵…”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一种将灵魂也一同埋葬的沉重与绝望。
福顺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
李承鄞说完,身体晃了晃,似乎连维持坐姿的力气都已耗尽。他不再看任何人,空洞的目光投向殿外灰蒙蒙的、飘着雪的天空。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万倍的笑。
“呵呵……” 又是一声低低的、如同鬼魅般的轻笑。
“她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