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的钟鼓声,沉重得如同压在人心头的巨石,一声声,穿透深秋微寒的空气,在巍峨宫阙间久久回荡。新帝李承鄞身着十二章纹玄色冕服,立于丹陛之巅。那象征至高权力的赤金冠冕压在他的额际,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串微微晃动,在他眼前切割着下方匍匐如蚁的臣民身影,也切割着这片他踩踏无数尸骨才终于握于掌中的锦绣江山。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一波波涌来,撞击着冰冷的汉白玉阶,又反弹回去,在空旷的广场上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李承鄞的面容隐在晃动的珠旒之后,如同戴着一副精心铸造的黄金面具。每一道轮廓都绷得极紧,绷出一种近乎非人的坚硬。只有离得最近的贴身内侍,才能从那过分挺直的脊背和微微抿紧的、失了血色的薄唇上,窥见一丝被强行镇压的痛楚与空洞。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标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次。宽大的冕服袖口拂过冰冷的玉栏,那姿态端凝,威仪天成。然而,当祭坛上用作牺牲的白马被牵过眼前,颈间温热的血滴溅落在同样冰冷的石板上,绽开一朵刺目的暗红时,李承鄞的瞳孔骤然缩紧,仿佛被那点猩红狠狠烫了一下。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瞬间霸道地侵入了他的鼻腔。
那气味如此熟悉,像毒藤般缠绕上记忆深处最不愿触碰的画面——漫天飞扬的尘土,城楼上猎猎翻飞如火焰般的红嫁衣,还有那决绝纵身一跃后……地上洇开的、更大更绝望的殷红。一股尖锐的寒气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要将他从这万民仰望的巅峰拽入冰冷的地狱深渊。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眸底深处那点惊悸的波澜已被强行压平,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微微颔首,示意礼官继续。那动作细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与喧嚣。紫宸殿内,瞬间被一种近乎窒息的寂静所笼罩。唯有角落的铜漏,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如同一个固执的幽灵,在空旷的殿堂里反复计数着流逝的时光。
李承鄞身上那件沉重如枷锁的冕服早已卸下,只着一身玄色常服。他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御案之后,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散发着新墨与纸张的气味。一支饱蘸了浓稠朱砂的御笔悬在指间,久久未曾落下。烛台上的灯火跳跃着,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将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寂寥勾勒得更加分明。
殿内空旷得令人心悸。每一根巨大的蟠龙金柱都投下浓重的黑影,仿佛随时会吞噬掉那一点微弱的烛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的、属于权力巅峰特有的冰冷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龙涎香和挥之不去的孤独。
“今日……朝堂之上,又是那般老调重弹。” 他的声音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滞涩,却异常清晰。这声音并非对着任何人,更像是在对着殿内无处不在的虚空低语。
“礼部那帮老顽固,一个接一个地跪着,涕泪俱下,说什么‘中宫虚悬,非社稷之福’,又说什么‘为千秋万代计,陛下当广选淑女,充实后宫’……” 他顿了顿,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嘲讽和浓得化不开的厌倦。
“呵。” 一声短促的轻笑逸出唇边,在这死寂的殿宇中显得格外刺耳。他微微偏过头,目光投向御案一角。那里静静放着一个精巧的玉壶春瓶,瓶身通透,里面盛着如血般浓艳的液体。他的眼神似乎透过那瓶壁,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西州……新贡的葡萄酒,到了。” 他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像是在讲述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秘密,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语调,“还是老样子,用天山脚下的葡萄酿的,颜色深得像……像你从前最爱穿的那件石榴裙的颜色。” 他伸出手指,指尖轻轻触碰到冰凉的瓶身,仿佛在触碰一个遥远而温暖的幻影。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堆积的奏章上。那目光瞬间变得幽深而复杂,翻涌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决绝。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关于边境军务的条陈,字迹工整严谨。然而,他的视线却似乎穿透了这些墨字,看到了别的什么。
“那些……那些史官,” 他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戾气,“他们写的起居注,还有那些档案……朕看过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浸着沉沉的怒意和某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一笔一笔,写得倒是清楚!他们……他们怎敢!”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的风拂动了案头的烛火,光影剧烈地晃动起来,将他的身影在殿壁上拉扯得扭曲而巨大,宛如一个即将择人而噬的魔影。“朕把他们写的那些东西……” 他的声音因压抑的激动而微微发颤,“一把火,全都烧了!干干净净!一丝灰都没留下!”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额角甚至沁出一点细密的冷汗。他环视着这空旷得令人发疯的宫殿,眼神狂乱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看不见的存在,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病态的偏执和渴求:“这样……这样就好了。再没人能提,再没人能写……西凉九公主?太子妃?不,都不是!小枫……你就只是我的妻。只是我的……谁也抢不走,谁也……写不了……”
空旷的大殿如同巨大的冰窖,将他的声音吸食殆尽,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那瓶葡萄酒在烛光下闪着幽暗的红光,像凝固的血,又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
夜,深得如同凝固的墨汁。白日里喧嚣的紫宸殿,此刻彻底沉入了死寂的深渊。连铜漏那单调的“滴答”声也似乎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只剩下李承鄞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殿宇内回荡。他蜷坐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蟠龙柱基,玄色的衣袍几乎与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
案头的烛火早已燃尽,最后一缕青烟也消散无踪。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投下窗格扭曲的影,像一张无形的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心跳漏掉的一拍,也许是殿内空气微不可察的一次流动。李承鄞一直低垂着的、埋于臂弯间的头,猛地抬了起来。他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盯住大殿中央那片被月光微微照亮的区域。
那里,就在那片朦胧的清辉边缘,一个身影悄然浮现。
火红。
像一团在死寂寒夜中兀自燃烧的火焰,瞬间灼痛了他的眼,也撕裂了他摇摇欲坠的神志。
是嫁衣的颜色。那熟悉到刻骨铭心的红,在月色的浸染下,流动着一种凄艳而诡异的光泽。宽大的袖口,曳地的裙裾……衣袂无风,却在微微飘动,如同水底招摇的水草,轻柔地拂过冰冷的空气,拂过他记忆深处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李承鄞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冻结成冰。他死死地盯着那抹红影,眼珠如同被钉住,连眨动一下都做不到。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粘稠得如同实质,挤压着他的胸腔,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锐痛。
那红影似乎在动。极其缓慢,又极其清晰地,向他靠近了一步。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模糊了面容,却清晰地映出她微微抬起的、指向他的指尖。那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谴责,穿透了时空,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饱含着极致惊怖与痛苦的嘶吼猛地从李承鄞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瞬间撕裂了紫宸殿死水般的寂静!这嘶吼中蕴含的绝望,足以让任何听到的人心胆俱裂。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帝王威仪,在这一刻彻底崩塌!被巨大的恐惧和无边无际的悔恨碾得粉碎!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毁灭一切的冲动攫住了他!
“不——!别过来!别看我!!”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疾风。他的双眼赤红,目光狂乱地扫过身侧。下一瞬,一道冷冽的寒光骤然亮起,撕裂了浓稠的黑暗!
“锵啷!”
是天子剑!那把象征着无上权柄、装饰华贵的佩剑,被他以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姿态,从剑鞘中悍然拔出!冰冷的剑锋在微弱的月光下闪过一道刺目的、决绝的流光。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任何章法!李承鄞双手紧握剑柄,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殿中央那抹无声无息逼近的、火焰般的红影,狠狠刺了过去!这一刺,凝聚了他所有的恐惧、痛苦、悔恨和无处宣泄的暴戾!剑锋破开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
噗嗤!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冻结。
李承鄞保持着前刺的姿势,僵立在原地。他握剑的双手因用力过猛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暴凸如虬龙。那刺入实体的触感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沿着剑柄传来,瞬间击溃了他眼中所有的狂乱。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剑尖,深深地没入了……他自己的左臂!
鲜血,正以一种惊心动魄的速度,沿着光滑锃亮的剑身蜿蜒而下。那温热粘稠的液体,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一滴滴,砸落在御案上摊开的一本奏折之上。雪白的宣纸瞬间被染透,那鲜红的印记如同地狱之花般狰狞地绽放开来,迅速晕染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剧痛,迟滞了片刻,才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尖锐地刺入神经。然而,这痛楚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
不是她。
从来就没有她。
只有他自己。只有这无边的、永无止境的孤独和惩罚。
李承鄞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迅速扩大的、妖异的血污上,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吞噬掉奏折上工整的墨字。那刺目的红,与记忆中城楼下洇开的红,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了。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笼罩了大殿,比之前更沉重百倍。
然后,在这片死寂的中央,在这弥漫着血腥气的冰冷宫殿里,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笑声。
先是低低的,压抑的,如同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破碎的气音。接着,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充满了自嘲、绝望,还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解脱感。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李承鄞仰起头,对着那高高在上、冰冷俯瞰着人间的藻井,纵声狂笑。他笑得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笑得伤口涌出的鲜血更加汹涌,染红了半幅衣袖,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积成一滩小小的、暗红的血洼。他笑得泪流满面,泪水混合着额头的冷汗,狼狈地淌过那张曾经俊美无俦、此刻却因痛苦和疯狂而扭曲的脸庞。
狂笑声在空旷的殿宇四壁间猛烈地碰撞、回荡,如同无数厉鬼的尖啸,最终又狠狠撞回他自己身上。
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剧烈的喘息和咳嗽。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那被鲜血浸透的奏折,落回自己手臂上狰狞的伤口。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碎的清醒:
“小枫……你看……”
他抬起那只完好的手,沾满鲜血的指尖颤抖着,轻轻点了点自己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又缓缓指向自己的心口。脸上那疯狂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却已扭曲成一种比哭泣更悲怆的神情。
“我连死……都不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