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东宫,小枫不免想起往日西洲的种种。
西洲的黎明,是天空被生生撕裂时淌下的滚烫血浆。碎金般的光芒,带着粗粝的野性,蛮横地刺破薄雾,泼洒在无垠的草海上。每一株沾满露水的草尖,都在这一刻燃烧起来,将整个王庭镀上一层流动的、跃动的金箔。就在这片灼灼的金色里,一个身影撞破了晨光的帘幕。
她赤着双足,踏过湿漉漉的、沁凉的草地,留下两串深色的印记。宽大的茜红裙裾被风鼓荡着,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拂过草尖,沾上晶莹的露珠。她一路奔来,笑声清亮锐利,像草原上骤然掠过的鹰哨,直直穿透凝滞的空气:“父王——再快些!再快些!”
不远处,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骏马喷着响鼻。马背上,西洲王魁梧的身躯如同磐石,他闻声回头,古铜色的脸上纵横着岁月与风沙刻下的沟壑,此刻却因这笑声而舒展开来。他勒住缰绳,马儿顺从地停下。小枫已奔至跟前,仰着脸,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映着朝阳,碎钻般闪烁。那双眼睛,像盛满了西洲最澄澈的湖泊之水,亮得惊人,带着未被世事侵染的、毫无保留的炽热光芒。
西洲王俯下身,一只粗粝厚实、布满硬茧的手掌伸到她面前。小枫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纤细的手塞进那巨大的掌心,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传来,她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已被稳稳地提离地面,轻盈地落在父亲身前马鞍的凹陷处。父王宽阔的胸膛像一堵温暖的墙,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带着皮革、汗水和青草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小枫,握紧!” 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粗壮的手臂环过她,将一张硬弓塞进她手中。那弓身沉甸甸的,带着北地特有的硬木的冷冽质感。小枫的手指立刻收紧,指关节微微发白,感受着弓弦紧绷的张力。
“看准那棵枯树上的秃鹫影子!” 父王的声音贴着耳廓,热烘烘的。
目光如箭矢般射出,越过起伏的草浪,牢牢钉在远处那棵虬枝盘结的老胡杨上。枝丫间,一个黑色的剪影凝然不动,正是盘旋后落下的秃鹫。小枫抿紧嘴唇,腮帮子微微鼓起,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拉开的弓弦之上。指腹被坚韧的弦勒得生疼,但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兴奋感沿着手臂直冲头顶。
“咻——!”
弓弦震动空气,发出尖锐的嗡鸣。箭矢离弦,化作一道迅疾的乌光,撕裂晨风。
“中了!” 小枫猛地回头,辫梢飞扬,几乎扫到父王的下颌。她眼中迸发的光芒比初升的太阳还要耀眼灼人,那是一种纯粹的、未经雕琢的狂喜,“父王!我射中了它的影子!我射中了!” 她扭动着身体,兴奋得在马鞍上几乎坐不住。
西洲王胸腔里滚出一阵低沉浑厚的大笑,震得小枫后背发麻,仿佛整个草原都在随之共振。“好!不愧是我西洲最烈的太阳!” 他宽大的手掌用力揉了揉小枫的头顶,动作带着粗豪的宠爱,将她满头精心梳理的小辫揉得有些散乱,“范德萨满说得对,你是西洲的凤凰!落地时,连草原也要为你燃烧!”
他策动黑马,骏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朝着那棵胡杨疾驰而去。劲风扑面而来,带着青草被马蹄踏碎后溅起的、辛辣而鲜活的芬芳,鼓荡着小枫的衣裙和发辫。她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疾速掠过的整片金色草海,喉咙里溢出自由而嘹亮的呼喊。父王坚实的臂膀环护着她,这是她的草原,她的西洲,是她全部世界坚实而温暖的边界。
***
帐内弥漫着暖融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气。干燥的牛粪在铜盆里燃着橘红的火苗,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羊奶在陶罐里被煨得温热,浓郁的奶香混合着牛粪燃烧特有的烟火气,沉甸甸地填满了整个空间。阳光透过帐顶精心编制的缝隙漏下来,形成无数道细细的光柱,在浮尘中静静舞蹈。
小枫盘腿坐在厚厚的羊毛毡毯上,像只被阳光晒得餍足的猫儿,微微眯着眼。王后跪坐在她身后,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最易碎的珍宝。她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镶着绿松石的银梳,一下,一下,耐心地梳理着小枫那头浓密如海藻、带着天然卷曲的长发。发丝在银梳下流淌,偶尔被梳齿带起细小的静电,在光柱里闪烁微弱的蓝光。
“我们小枫长大了,” 王后的声音温柔得像拂过草尖的微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手指灵巧地将一缕乌发分成三股,“再不是那个追着羊羔满草原疯跑的小丫头了。” 她熟练地编起辫子,指尖偶尔拂过女儿温热的耳廓和脖颈。
“阿娘,” 小枫舒服地动了动脖子,像小猫一样蹭了蹭母亲的手背,“那我还是西洲最烈的太阳吗?”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宠坏的娇憨。
王后低低地笑了,笑声轻柔:“是,永远是。只是太阳啊,也有它该悬停的位置。” 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女儿柔韧的发丝间捻过,目光投向帐帘缝隙外那片无垠的蓝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将来……总要有落下的地方,为另一片土地升起。”
帐内一时只剩下牛粪火轻微的噼啪声和银梳滑过发丝的细微摩擦声。那暖融融的奶香似乎也凝滞了一瞬。小枫似懂非懂,只觉得母亲此刻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难以言喻的轻柔重量。她只是本能地歪了歪头,将脸颊更贴近母亲微凉的手掌,汲取着那份熟悉的安稳。
“阿娘的手,最暖和了。” 她含混地嘟囔了一句,浓密的睫毛轻轻扇动,像是要拂去心头那丝莫名的、极其细微的阴翳。帐外的风掠过绳索,发出呜呜的低鸣,如同大地沉睡时悠长的叹息。
***
夜色如同巨大的墨色绒毯,温柔地覆盖了整个草原。篝火是这绒毯上唯一跳动的、炽热的眼睛,在空旷的平地上熊熊燃烧。粗大的松木在火中噼啪作响,爆裂出无数细小的金色火星,如同逆流的星雨,升腾着,飞舞着,随即又消逝在浓稠的黑暗里。空气被烤得灼热、扭曲,弥漫着浓烈的松脂焦香、烤羊肉油脂滴落火中发出的滋滋声和令人垂涎的肉香。这香气霸道地钻入每一个毛孔,唤醒最原始的食欲与欢腾的冲动。
欢快的羯鼓声如同密集的雨点,急促而热烈地敲打着地面,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粗犷的胡琴拉出高亢悠扬的旋律,盘旋而上,几乎要刺破深蓝的夜幕。火光映照着一张张被酒气和欢乐熏染得通红的西洲面孔,男人们围着火堆,用力跺着脚,尘土随着雄浑的歌声飞扬。女人们鲜艳的裙裾旋开,如同怒放的花朵。
就在这沸腾的中心,小枫是那最耀眼的一簇火焰。她甩掉了脚上缀着银铃的软靴,赤裸的双足踩踏着被篝火烘烤得温热的土地,每一次旋转、每一次踢踏都充满了野性的力量。茜红的裙裾被她旋成了一朵燃烧的、流动的云霞,紧束的腰肢柔韧如柳,在急促的鼓点中不可思议地扭转、折返。高高束起的长辫在空中飞扬,发梢几乎要扫到跳跃的火焰。手腕和脚踝上的银铃随着她旋风般的舞步疯狂震颤,叮铃铃的脆响竟奇异地穿透了喧嚣的鼓乐和歌声,清亮得如同月光的碎片洒落。
“阿渡!葡萄!” 一个急旋后,小枫喘息着停下,脸颊酡红,像熟透的浆果,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她朝着场边大喊,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沙哑和掩不住的欢快。
一直静静守候在光影边缘的阿渡立刻像只敏捷的小鹿跃起。她脸上带着腼腆却绝对专注的光,飞快地跑到铺着华丽毡毯的矮几旁。那里堆满了丰盛的食物:大块焦黄流油的烤羊肉、金黄的馕饼、成串的紫葡萄……阿渡的眼睛在火光下亮晶晶的,她毫不犹豫地挑拣出最大最饱满、几乎呈深紫色的几串葡萄,用清水飞快洗净,又仔细地摘下一颗最晶莹剔透的,用指尖捏着,飞快地跑回场中。
“公主,给!” 阿渡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那颗冰凉圆润的葡萄塞进小枫微张的嘴里。指尖无意间擦过小枫滚烫的唇瓣。
冰凉的甜蜜瞬间在口中爆开,汁水丰沛,瞬间抚平了喉咙的燥热。小枫满足地眯起眼,像只被顺毛的猫,含糊不清地咀嚼着,顺势张开手臂,给了阿渡一个带着汗水和葡萄甜香的、结结实实的拥抱,脸颊亲昵地蹭了蹭阿渡的额头:“阿渡最好啦!”
“哎哟!我们的小太阳,跳得可把月亮都比下去啦!” 带着酒意的爽朗笑声自身后响起。王兄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身形高大,脸上带着篝火映照的红光,眼神明亮而宠溺。一只大手不由分说地罩上小枫的头顶,带着兄长的亲昵和几分醉后的放肆,用力地揉搓起来。小枫精心编好的、缀着彩珠和小银饰的发辫,瞬间被他揉得一团糟,几缕碎发散乱地垂落在她光洁的额前。
“王兄!” 小枫佯怒地尖叫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开,气鼓鼓地护住自己的脑袋,试图梳理被弄乱的发辫,“我的辫子!阿娘才梳好的!” 她跺着脚,不依不饶地去追打哈哈大笑、故意踉跄着后退的王兄。阿渡在一旁看着,抿着嘴偷偷地笑,火光在她眼中跃动。
围着篝火的人们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和喝彩,鼓点和琴声似乎也因为这小小的插曲而变得更加欢快激越。小枫追了几步,自己也绷不住笑了起来,那点小小的嗔怒瞬间被巨大的、无忧无虑的快乐淹没。她弯腰拾起地上一个空了的银酒杯,高高举起,对着那轮被篝火映衬得有些黯淡的、清冷的圆月,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清亮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喧嚣:
“听见了吗?我是西洲的太阳!永远都是!”
篝火将她纤细的身影在草地上无限拉长、扭曲,跳跃着,仿佛一个巨大而炽热的宣告。燃烧的松木再次爆裂,炸开一片璀璨的金红。她仰着脸,火光映照着她年轻无畏的容颜,每一寸肌肤都洋溢着生命最原始、最蓬勃的光彩。那一刻,她真的相信自己就是这草原的中心,这光与热的源头,永不坠落。
***
月色清冷,如同水银泻地,将白日里喧嚣散尽的王庭浸在一片朦胧的银辉之中。篝火只余下暗红的灰烬,袅袅升腾着最后几缕青烟,空气中还残留着松脂和烤肉的余味。白日里人声鼎沸的草地,此刻空旷而寂静,只有夜风穿过王庭周围的旗帜和绳索,发出低低的呜咽。
小枫和阿渡并排躺在离主帐不远的一处斜坡草甸上。身下的青草带着夜露的湿润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沁入肌肤。白日里沸腾的血液渐渐平复,心也如同这草原的夜,变得辽阔而安宁。她们仰望着墨蓝天幕上那浩瀚无垠的星河,一条璀璨的光带横贯天际,碎钻般的光芒静谧地流淌,亘古不变地俯瞰着这片大地。夜风带着凉意,轻柔地拂过她们发烫的脸颊和散开的发丝。
“阿渡,” 小枫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白日喧嚣后特有的松弛和慵懒,“你说,天上的星星,有没有我们西洲的草原好看?”
阿渡侧过脸,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影。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安静地眨了眨眼,然后从身边的小布囊里摸索出一块白天偷偷藏好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奶糕。奶糕在月光下呈现出温润的白色。她小心地掰开,将更大、更厚实的那一半,不由分说地塞进小枫嘴里。
浓郁的奶香混合着蜂蜜的清甜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扎实而温柔的滋味。小枫满足地哼了一声,像只被喂饱的小兽,用舌尖细细抿着那甜蜜的滋味,含糊地继续:“我觉得没有。星星是冷的,草原是热的,像阿娘的怀抱,像父王的胸膛,像……”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比喻,目光扫过远处月光下静静矗立的王帐轮廓,“像永远不会熄灭的篝火。”
阿渡小口小口地咬着自己那份奶糕,认真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最终还是用力地点了一下,表示赞同。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映着天上的星河。
小枫忽然翻了个身,手臂撑在微凉的草地上,凑近阿渡的脸。她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和属于少女的天真期许:“阿渡,我们发誓好不好?要永远这样!永远在草原上,骑马,射箭,跳舞!我当西洲最烈的太阳,你是我身边最亮的星星!” 她伸出沾着些许奶糕碎屑的小拇指,递到阿渡面前,眼神灼灼,充满了对眼前所拥有的一切深信不疑的笃定。
阿渡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放下奶糕,用自己的小拇指紧紧勾住了小枫的。她的手指纤细却很有力,指尖冰凉。她看着小枫的眼睛,极其缓慢而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许下这个无声的诺言。月光流淌在她们交缠的手指上,像一道小小的、晶莹的契约。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牧羊犬几声模糊的吠叫。小枫重新躺回草地,满足地喟叹一声,望着那永恒流淌的星河,仿佛看到了未来无数个同样晴朗、同样无忧的夜晚。她伸出手,指向天际一颗异常明亮的星辰:“看!那颗最亮的!以后那就是我的王帐!”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打着旋儿掠过坡下的草丛,发出簌簌的、不同寻常的急促声响,隐约夹杂着某种枯枝被踩断的轻微“咔嚓”声。那声音极低,几乎被风声掩盖,却带着一种异样的突兀。
小枫的话戛然而止。她猛地坐起身,脸上的轻松惬意瞬间冻结。草原儿女对危险的直觉像冰冷的蛇,倏然窜上她的脊背。她侧耳凝神,锐利的目光如同最警惕的小母狼,穿透朦胧的月色,死死锁向坡下那片在风中摇曳的、黑黢黢的草甸深处。那里,只有风拂过草浪的痕迹,并无任何野兽或人影的轮廓。然而,一种极其陌生、极其突兀的气息,却仿佛被刚才那阵怪风带来,冰冷、沉潜,带着铁锈和干燥尘土的味道,与她熟悉的青草、牛羊、篝火的气息格格不入,像一根无形的尖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了这片只属于西洲的、温暖的夜色里。
“狼?” 阿渡也紧张地跟着坐起,用气声问,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别着的、未开刃的小银刀。
小枫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蹙起眉尖。她的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重重跳了几下,一种莫名的、毫无来由的寒意顺着脊柱悄然蔓延。她努力吸了吸鼻子,试图捕捉那丝转瞬即逝的陌生气息,但夜风里只剩下青草和露水的清冽。坡下的黑暗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丝异样只是风声制造的错觉。
“没……” 她摇摇头,试图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安,声音却比刚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大概…是风吧。” 她重新躺下,但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放松地陷进草甸里,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再次望向星空,那璀璨的星河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薄雾。方才脱口而出的、关于“永远”的誓言,此刻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心头漾开一圈微冷的涟漪。
夜色如墨,温柔而深沉地包裹着她们。篝火的余烬在远处彻底熄灭,最后一丝暖意消散。小枫下意识地蜷了蜷身子,更紧地依偎着身旁阿渡传递过来的微薄体温。星河依旧壮丽,却再也照不进她心头那片骤然飘过的、不知来处的阴影。那阴影无声无息,却带着某种宿命般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了西洲晴朗的夜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