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已过,可上京城却仍被一层滞重闷热紧裹着,不见丝毫凉意。天光透过高阔殿窗斜刺进来,落在御书房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映出一片白惨惨的亮,非但不能驱散殿宇深处盘踞的幽暗,反而更衬得这帝王居所空旷得惊人,连空气都凝滞着,吸一口,满是陈墨与旧纸堆叠出的沉腐气息。
李承鄞端坐于巨大的紫檀御案之后,身形挺拔,明黄的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案头奏章堆积如山,朱砂笔悬在他指间,笔尖凝着一点欲滴未滴的浓红,却迟迟未落。他目光扫过那份摊开的奏疏,上面字字句句皆是江南道官员言辞恳切的告急文书——今夏酷暑远超往年,河床干裂,田土生烟,流民渐起,隐有燎原之势。字迹在他眼前浮动,扭曲,最终模糊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那红,像血,又像……
殿角垂下的鎏金铜铃忽地无风自动,发出一串细碎又突兀的叮铃轻响,在这死寂的殿宇里荡开涟漪。
李承鄞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那点朱砂终是失控,重重地坠在奏疏的留白处,晕开一团刺目的红痕,如同一个突兀的、无法愈合的伤口。他眉心骤然锁紧,眼底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烦躁。这铃声……太像了。像西洲王帐外,风掠过时,那些悬挂在彩绳上的小小铜铃发出的声响。那时节,阳光总是炽烈得晃眼,风里裹挟着青草与沙砾的气息,还有……一个身着如火红衣的身影,策马扬鞭,清脆的笑声比铃音更悦耳,毫无顾忌地撞碎在广袤的天地之间。
“来人。”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殿门无声滑开,内侍总管张有德躬着身,几乎贴着门槛挪了进来,每一步都透着极致的恭谨:“陛下?”
“哪里的铃声?” 李承鄞并未抬眼,只盯着奏疏上那团刺目的红。
张有德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呐:“回陛下,是……是西市那边新来的胡商队伍,带了他们家乡的驼铃,风大些,许是吹动了……”他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皇帝的脸色,见皇帝只是沉默,那沉默却比雷霆更令人心悸,慌忙补充道,“奴才这就去传令,让他们即刻摘了那劳什子……”
“不必。”李承鄞打断他,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他将那支污了奏疏的朱笔随手掷进一旁的青玉笔洗里,笔尖的红迅速在水中洇开,如血入水,丝丝缕缕,妖异而颓靡。“吵。”
张有德吓得一哆嗦,膝盖几乎软下去:“奴才该死!奴才这就……”
“退下。”李承鄞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
张有德如蒙大赦,大气不敢出,倒退着迅速消失在殿门外,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殿内又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沉寂。只剩下那鎏金铜铃,似乎还在他耳边若有似无地、固执地叮铃作响。
李承鄞闭上眼,身体向后,沉沉地靠进宽大的龙椅里。椅背的蟠龙雕饰坚硬冰冷,硌着他的脊骨。他抬手,用力按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方才奏疏上那团失控的红,以及红晕之后,陡然鲜明起来的另一幅景象——万里黄沙之上,一轮硕大的落日熔金,风扬起漫天沙尘,也吹动少女如火的红裙。她策马狂奔,乌黑的长发在身后肆意飞扬,像一面骄傲的战旗,清脆的笑声穿透风沙,带着西洲阳光特有的热度,毫无保留地撞进他怀里。
那时,他叫顾小五。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御案冰凉的边缘,那触感让他微微蹙眉。记忆里的温度截然不同。是篝火跳跃的暖意,是草原上粗糙却坚韧的草叶,是她递过来的、带着体温的、微凉的酒囊……还有,她握住他手腕时,那灼人的、带着汗意和勃勃生机的热度。
“小枫……” 这个名字无声地滚过他的唇齿,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沉甸甸地坠入心湖深处,再无声息。
殿内的空气越发滞重,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涩的刺痛。那无形的闷热,连同记忆中灼烫的西洲阳光,混杂着此刻令人窒息的死寂,将他层层包裹,勒紧,几乎要将他拖入泥沼。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沉。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这金砖玉瓦堆砌的囚笼,这无边无际的奏疏和死寂,会将他彻底溺毙。
“裴照。”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凝滞。
片刻,一身玄色劲装、腰佩长剑的裴照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前丈许之地。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似水,唯有那双锐利的眼,在触及皇帝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郁时,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他单膝点地,行礼的动作干脆利落,甲胄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陛下。”
“更衣。”李承鄞站起身,明黄的袍袖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他径直走向内殿,语气不容置喙,“随朕出去走走。”
裴照没有丝毫犹豫,沉声应道:“是。”他起身,目光飞快地扫过御案上那份被朱砂污了的奏疏,那团刺目的红如同一个不详的印记。他垂眸,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深处翻涌的波澜,转身,步伐沉稳地跟了上去。
***
褪去明黄的龙袍,换上寻常富贵人家公子所着的月白锦袍,李承鄞身上的帝王威仪并未减损多少,反倒因这份刻意的收敛,更显出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与莫测。裴照亦换上了一身深青色布衣,佩剑用布囊仔细包裹了,负于身后,沉默地落后半步,如同皇帝一道如影随形的、无声的影子。
没有仪仗,没有扈从。一辆外表朴素的青帷马车,由裴照亲自执缰,悄无声息地驶出了重重宫门。车轮碾过御道平整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将巍峨森严的宫墙一点点抛在身后。
宫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热浪裹挟着喧嚣,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拍打在车厢上,也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缝隙,扑面而来。鼎沸的人声、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骡马的嘶鸣、车轮的滚动、铁器铺子里叮叮当当的敲打……种种市井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嘈杂的、充满烟火气的生命洪流,冲散了宫苑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承鄞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任由这喧嚣将自己包裹。紧蹙的眉心似乎舒展了少许,但那深嵌于眉宇间的沉郁,却如同刻入骨血的印记,并未因这尘世的喧闹而真正消融半分。
马车驶入西市地界,周遭的气息陡然一变。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更为浓烈、更为奇异的气味组合:膻香浓郁的烤羊油脂香,辛烈扑鼻的异域香料,皮革鞣制后的特殊气息,还有汗水、尘土、牲畜以及各种难以名状的商品混合在一起的、属于远方旅途的味道。驼铃声变得密集起来,悠长、浑厚,带着沙漠的粗粝与风霜,一声声,敲打在耳膜上,也敲打在心上。
裴照将马车停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李承鄞掀帘下车。
眼前豁然开朗。西市街道远比城中其他地方宽阔,却也被熙攘的人流与货物挤得满满当当。高鼻深目的胡商穿着色彩浓艳、样式奇特的袍子,操着生硬或流利的中原官话,唾沫横飞地与客人讨价还价。巨大的骆驼背负着高耸如山的货物,安静地跪卧在路边,咀嚼着干草,温顺的眼睛倒映着这个陌生都城的繁华与喧嚣。摊位上堆满了来自遥远西域的奇珍:光洁莹润的和田美玉,流光溢彩的琉璃器皿,图案繁复、触手生温的波斯地毯,还有一捆捆散发着异香的药材、一卷卷色彩斑斓的异域织物……阳光炽烈地洒下,将这一切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也蒸腾起混合着尘土与汗水的、躁动不安的热浪。
李承鄞负手而立,目光缓缓扫过这光怪陆离的街景。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又像一个误入喧嚣的幽灵。裴照沉默地立在他身侧,如同一尊守护的石像,目光警惕地逡巡着四周,将一切可能的风吹草动都纳入掌控。
他们沿着街边慢慢踱步。李承鄞的视线偶尔会在某个胡商的摊位上停留片刻,看着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带着异域风情的精巧玩意儿,或是色泽奇异的香料、宝石。然而,那眼神深处,始终是疏离的、淡漠的,如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繁华喧嚣皆在身外。
直到——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撕裂了市集的喧哗,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蛮横气势,敲碎了午后燥热的沉闷。
李承鄞几乎是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色彩斑斓的货摊,越过骆驼温顺的颈项——
一抹红,如同燃烧的火焰,如同坠落的夕阳,带着一种毁灭般的、惊心动魄的炽烈,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底!
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四蹄翻飞,踏起滚滚烟尘,正从前方街角疾驰而出。马背上,一个纤细的身影伏低着,紧贴着马颈,仿佛与那奔腾的黑色闪电融为一体。她穿着一身西洲女子惯常的骑装,那样式,那裁剪……尤其是那颜色!炽烈如火的茜红!像极了西洲王庭外,开得最盛、最不管不顾的那片赤霞花海!
风,猛地卷起少女头上用来遮挡风沙的轻薄红纱。
刹那间,时间凝滞,万物失声。
李承鄞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那飞扬的红纱,那猎猎翻飞的如火红衣,那伏在马背上、充满野性力量的纤细身影……阳光在她周身跳跃,勾勒出一圈刺目的金边。所有的喧嚣——商贩的叫卖、驼铃的悠长、人群的嘈杂——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抹疾驰的、燃烧的红!
是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铁钳狠狠攫住,骤停!紧接着,又以近乎炸裂的疯狂速度搏动起来,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瞬间抽空了肺里所有的空气!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奔涌,视野边缘急剧暗沉、收缩,唯有那一点红,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视网膜,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
“小枫——!”
一声嘶哑的、破碎的、全然不似他平日威仪的呼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穿透力,从李承鄞胸腔深处猛地迸发出来!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喊出了什么,身体早已先于意识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陷入疯狂的困兽,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即将消失在街角、如同幻影般的红色身影冲了过去!
“陛下!”裴照的惊骇呼声在身后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与失态。
然而李承鄞充耳不闻。他眼中只剩下那抹红,那抹即将被街角吞噬的红!所有的帝王威仪,所有的冷静自持,所有这些年用权力和鲜血筑起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在这一刻,在那抹熟悉到刻骨铭心的红色面前,轰然崩塌,碎成齑粉!
是他看错了吗?是这该死的烈日蒸腾出的蜃楼?还是忘川之水终究未能涤尽前尘,让她从黄泉彼岸归来,化作烈日下的一缕游魂,只为看他一眼,只为……再灼痛他一次?
不!不能让她走!绝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