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撞开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箩筐翻倒,鲜果滚了一地;他撞歪了路边一个巨大的香料架子,昂贵的异域香料粉末飞扬起来,呛人肺腑;他粗暴地拨开挡路的人群,引来一连串惊惶的尖叫和愤怒的咒骂……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世界只剩下前方那条尘土飞扬的街道,和那个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如同心脏般剧烈搏动着的红色光点!
肺叶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抽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尘土的气息。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全身的筋骨,带来濒临极限的痛楚。可他不能停!仿佛只要慢一步,那抹红,那最后一点渺茫的、虚幻的希望,就会彻底消散在灼热的空气里,永不再现!
“小枫——!” 他又一次嘶喊出声,声音已完全嘶哑破裂,带着垂死挣扎般的绝望。
终于,冲过第二个街角!
前方是一条相对狭窄的后巷,堆满了杂物。那匹黑马被巷口的几个大木桶稍稍阻滞了速度,正烦躁地扬蹄嘶鸣。马背上的红衣身影勒紧缰绳,试图控制住坐骑。
就是现在!
李承鄞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如同扑向猎物的鹰隼,猛地向前一扑!他的目标,是那只紧握着缰绳、戴着皮质护腕的手腕!
指尖,带着汗水和尘土,带着一种近乎焚毁一切的灼热和不顾一切的蛮力,终于死死扣住了那只纤细的手腕!
触感冰凉而滑腻,带着年轻肌肤特有的弹性和汗意。
“小……” 他剧烈地喘息着,破碎的呼唤卡在喉咙里。所有的狂喜、所有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都在他抬头看清眼前人的瞬间,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彻底冻结!
不是她。
马背上,被他死死抓住手腕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眉眼间确实带着几分西洲人的轮廓,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然而,那双此刻因惊骇而瞪得滚圆的眼睛里,盛满的只有纯粹的恐惧和茫然,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没有一丝一毫他刻骨铭心的、小枫眼中那永不熄灭的、野性倔强的火焰。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而非小枫那种带着奶白的莹润。她的嘴唇因为惊吓而微微张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却找不到那颗让李承鄞无数次在心底描摹的、俏皮的尖尖小虎牙。
那身红,在近距离下,也显出了不同。布料远不如西洲王庭御用的火浣布那般细腻坚韧,颜色也略显轻浮,更像是中原染坊里模仿的赝品。飞扬的红纱下,是编成许多细辫、缀着廉价彩珠的发式,而非小枫那如墨色瀑布般、仅以一根简单红绸束起的、随风肆意飞扬的长发。
所有细微的差异,此刻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将他方才不顾一切追逐而来的、那点虚幻的、用生命燃烧出的希望之光,残忍地、彻底地凌迟粉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李承鄞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陌生的、写满惊惧的脸,扣住她手腕的五指,因用力过度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灰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方才因那抹红而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喜与疯狂,如同被投入冰海的炭火,迅速熄灭,只余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绝望的死寂。那死寂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掉周围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少女被他眼中那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和绝望彻底吓坏了。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痛呼:“啊——!” 她开始剧烈地挣扎,身体向后缩,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另一只手胡乱地拍打着李承鄞紧箍的铁钳般的手指,“放开我!你……你是谁?!放开!”
她的挣扎和尖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固。
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裴照赶到了。他气息微乱,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这一路追来也耗尽了全力。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马背上惊惶失措的陌生少女,又落在李承鄞那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只剩下一具空壳的脸上。裴照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沉重。
没有任何犹豫,裴照一步上前,动作迅捷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抗拒的力道。他伸出宽厚的手掌,稳稳地覆盖在李承鄞那只因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公子!” 裴照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混乱的安抚力量,又像是在提醒着什么,“您认错人了。松手。”
那只覆盖上来的手,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稳定而温热的力量。那一声“公子”,如同一个冰冷的符咒,瞬间将李承鄞从那个虚幻的、燃烧着血色与绝望的深渊边缘,猛地拽回了冰冷刺骨的现实。
扣紧的五指,如同被烫到一般,骤然松开。
少女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了一圈清晰刺目的青紫色指痕。她惊魂未定,立刻猛地抽回手,紧紧护在胸前,身体因后怕而剧烈颤抖着,看向李承鄞和裴照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戒备,如同看着两个可怕的疯子。
李承鄞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只刚刚松开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发白,掌心残留着少女手腕冰凉滑腻的触感,以及……一丝细微的、被对方挣扎时指甲划破的刺痛。一丝殷红的血珠,正从虎口处一道细细的伤口里,缓慢地沁了出来。
他缓缓抬起那只手,目光空洞地注视着那一点刺目的猩红。掌心纹路交错,那一点红,像一颗落入命运迷宫的朱砂痣,微小,却灼烧着他的视线。
巷口那边,被惊动的商队护卫和几个看热闹的行人已经围拢过来,带着探究、不满和戒备的目光投向他们。嘈杂的议论声嗡嗡地响起。
裴照立刻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李承鄞与那些探究的目光之间。他面向那惊魂未定的少女,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沉稳而带着安抚:“姑娘受惊了。我家公子……方才一时情急,误将姑娘认作一位……故人。惊扰之处,万望海涵。”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看也未看,直接递了过去,“些许心意,权当赔罪,给姑娘压惊,也请姑娘看看伤势。”
少女看着那鼓鼓囊囊的钱袋,又看看裴照虽然恭敬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气势的面容,再看看他身后那个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月白锦袍公子,惊惧之色稍减,但眼中的戒备和委屈并未散去。她犹豫了一下,飞快地接过钱袋,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护身符。她不敢再多停留一刻,猛地一抖缰绳,催促着胯下同样烦躁不安的黑马,如同逃离瘟疫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狭窄的后巷,那抹刺眼的红,很快消失在巷口炽烈的阳光和喧嚣的人流中。
巷子里只剩下李承鄞和裴照两人,以及周围散落杂物的阴影。
尘埃在斜射进来的光柱中缓缓浮动。
李承鄞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掌心的那一点血痕。它那么小,那么微不足道,却像一个黑洞,吸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温度。方才追逐时那股焚毁一切的灼热早已褪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疲惫。那疲惫感如此沉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他缓缓地、缓缓地收拢了五指,将那点微弱的刺痛和猩红,紧紧攥在了掌心。仿佛想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来镇压住胸腔里那翻江倒海、却再也找不到出口的、足以将他彻底撕裂的剧痛。
裴照沉默地站在他身侧,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为他隔绝着外界的窥探。他看着皇帝微微佝偻的背影,看着他紧攥的、指缝间渗出细微血色的拳头,看着他身上弥漫开来的那种能将空气都冻结的、无边无际的死寂与荒芜。裴照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弧度。他移开视线,望向巷口那方被切割得狭小的、刺目的天空,眼底深处,翻涌着同样沉痛的、无解的悲哀。
***
那场发生在后巷的、短暂而混乱的插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被西市巨大的喧嚣所吞没。李承鄞和裴照重新汇入人流,周遭依旧是鼎沸的人声、悠长的驼铃、浓烈的香料气息和色彩斑斓的异域货物。然而,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李承鄞沉默地走着,步履比之前更加沉重。月白色的锦袍下摆沾染了巷道的尘土,显得有些灰扑扑的。他不再看那些奇珍异宝,目光低垂,落在脚下被无数人踩踏得光滑的石板路上,仿佛要将那石板上的每一道纹路都刻入眼底。方才追逐时那股焚毁一切的力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疲惫,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一种无形的、厚重的茧里,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热闹与鲜活。
裴照依旧落后半步,沉默地护卫着。他的目光更加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将一切可能的风吹草动都纳入掌控,同时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身前人的状态。李承鄞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死寂般的荒芜感,让裴照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他太了解眼前这位帝王,了解他刻骨的骄傲和隐忍的痛楚。方才那失控的追逐和绝望的认错,无异于将一道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再次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这喧嚣的烈日之下。
就在这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身材矮壮、穿着明显是商队头领服饰的胡人,脸上堆着精明的笑容,带着两个抬着沉重木箱的伙计,主动迎了上来,恰好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尊贵的客人!”胡商头领操着口音浓重但还算流利的官话,笑容可掬地躬身行礼,目光飞快地在李承鄞那身价值不菲却沾染了尘土的月白锦袍和裴照沉稳内敛的气度上扫过,眼中精光闪烁,“看二位气宇轩昂,定是识货的贵人!小老儿赛义德,刚从万里之外的西洲王城而来,带来的可都是我们那里最上等的宝贝!丝绸?香料?宝石?应有尽有!尤其是这新到的西洲胭脂,”他侧身拍了拍伙计抬着的其中一只描金红漆的小木箱,语气带着夸张的自豪,“用的可是西洲赤霞谷里最娇嫩的花瓣,配上雪山清泉,由我们王庭里最好的匠人亲手调制,色泽纯正,香气馥郁,在阳光下啊,红得像最烈的火,美得像天边的云霞!连我们尊贵的九公主殿下……” 赛义德的话语突兀地顿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哈哈,试图遮掩过去,“咳咳,总之,绝对是上京城里独一份的好东西!贵人可要看看?给府上的夫人小姐带上一盒,定能博得佳人欢心!”
“西洲胭脂”四个字,如同淬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入李承鄞麻木的神经末梢。
他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脚步,停了下来。
周遭鼎沸的人声、悠扬的驼铃、赛义德喋喋不休的推销,仿佛瞬间被推远,隔着一层厚重的、模糊的毛玻璃。只有“西洲胭脂”这四个字,带着尖锐的回响,一遍遍在他空洞的脑海里撞击。
赤霞谷的花瓣……雪山清泉……红得像最烈的火……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目光不再是空洞地对着地面,而是越过了赛义德那张堆满殷勤笑容的脸,落在了那只被伙计小心捧着的、描金红漆的小木箱上。那箱子不大,却异常精致,朱红的底色上用金粉描绘着繁复的西洲藤蔓花纹,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近乎妖异的光芒。
那光,像火。
像刚才在巷子里追逐的、最终却幻灭的、那抹灼痛他双目的红。
也像……记忆深处,那个被阳光笼罩的午后。她偷偷溜进他的营帐,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狡黠笑意,献宝似的将一个小小的、同样绘着西洲花纹的贝壳盒子塞进他手里。“顾小五!你看!这可是我们西洲最好的胭脂,用赤霞花做的!听说你们中原女子都喜欢这个……” 她仰着脸,眼睛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子,“我……我还没用过呢!你……你帮我试试看好不好?”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和期待,脸颊却先一步飞上了自然的、健康的红晕,比任何胭脂都要动人。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好。”他听见自己年轻的声音,带着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郑重,“我帮你描眉。以后……都帮你描。”
承诺犹在耳畔,轻飘飘的,却带着足以将灵魂都焚毁的重量。而那个会因为他一句承诺就笑得眉眼弯弯、脸颊飞红的少女,早已被他自己亲手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灰飞烟灭。
都帮……都帮……多么轻巧又多么残忍的三个字。
李承鄞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朱漆描金的箱子上,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张完美的、冰冷的玉石面具。然而,站在他侧后方的裴照,却清晰地看到皇帝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正死死地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发白,微微颤抖着,仿佛在竭力压制着什么即将冲破堤坝的可怕洪流。
赛义德见这位气质不凡的贵客终于对自己的货物产生了兴趣(虽然那眼神冷得让他心里有点发毛),立刻精神一振,以为生意有望,连忙示意伙计将箱子放在地上,亲自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打开箱盖上的铜扣。
“贵人您请看!” 赛义德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他掀开箱盖。
箱子内部铺着柔软的深紫色丝绒。丝绒之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几个更小的玉盒。那些玉盒不过掌心大小,通体洁白温润,显然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琢成。盒盖之上,无一例外,都精心雕刻着一朵盛放的赤霞花图案,花瓣舒展,线条流畅灵动,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仅仅是这盛放胭脂的玉盒本身,已堪称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赛义德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只玉盒,双手捧着,如同献上稀世珍宝般,恭敬地递向李承鄞。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被眼前这位客人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寒意所慑。
“贵人您闻闻这香气!再看看这色泽!”赛义德极力推销着。
李承鄞没有动。他甚至没有看赛义德递过来的玉盒,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在那只敞开的朱漆木箱里,锁在那一片莹润的白玉之上。
裴照的目光在李承鄞紧绷的侧脸和那只递过来的玉盒之间飞快地扫过。他看到了皇帝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正在酝酿风暴的死寂。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不能再待下去了。这个胡商,还有这该死的胭脂,每一个字,每一点红,都在将皇帝往那崩溃的边缘推去。
“公子,”裴照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时辰不早了,该回了。” 他的手,状似无意地按在了腰间那用布囊包裹的剑柄之上,身体微微绷紧,做好了随时应对任何突发状况的准备。
然而,李承鄞仿佛没有听到裴照的话。他的视线终于从那片白玉上移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赛义德捧着的那只单独的玉盒上。
然后,他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依旧带着方才追逐时沾染的尘土,甚至能看到虎口处那道细微的、已经凝结的暗红血痕。他的动作很慢,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仿佛要去触碰的不是一只玉盒,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或是一个一触即碎的、脆弱的美梦。
冰凉的羊脂玉触感瞬间从指尖传来,细腻温润。
李承鄞接过了那只玉盒。
裴照的心,猛地一沉。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赛义德则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灿烂的笑容:“贵人真是好眼光!这玉盒……”
李承鄞没有理会他。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掌中这只小小的玉盒上。盒盖上的赤霞花雕刻,花瓣的弧度,叶片的脉络……都与他记忆深处那个贝壳小盒上的纹路,微妙地重合。一种混杂着剧痛与荒谬的熟悉感,狠狠攫住了他。
他垂着眼,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深沉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拇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充满毁灭意味的力道,缓缓地、坚定地,摩挲过那朵冰冷的玉雕赤霞花。玉石的凉意沁入皮肤,却丝毫无法冷却指尖那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灼热。
然后,在赛义德期待的目光和裴照无声的惊悸注视下,李承鄞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指尖搭在了那温润的、雕琢着花朵的盒盖上。
他微微用力。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死寂的氛围中清晰得刺耳的玉扣弹开声响起。
盒盖,被他缓缓掀开。
刹那间——
一股极其馥郁、极其甜腻的异香猛地从盒中升腾而起,霸道地钻入鼻腔!那香气浓烈得几乎化不开,如同无数朵赤霞花在瞬间被碾碎、蒸腾,带着阳光曝晒后的暖意,又混杂着一丝奇异的、属于远方的、陌生土壤的辛烈气息。它汹涌地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西市上所有的香料、皮革和尘土的味道,形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香气沼泽。
然而,比那霸道香气更夺目的,是盒中之物。
满满一盒的朱砂色膏体!
那颜色,浓烈,纯粹,饱和到了极致!在午后炽烈阳光的直射下,它红得惊心动魄,红得惨烈决绝!像刚刚从心脏里喷涌而出的、最滚烫的鲜血,还带着生命消逝前的温度;又像是忘川河底沉淀了千万年的、浸透了无数痴魂怨魄的朱砂,凝聚着世间最深重的绝望与诅咒!
红,铺天盖地的红!灼烧着眼球的红!
李承鄞的瞳孔,在盒盖掀开的瞬间,骤然收缩!仿佛被那浓烈如血的红色狠狠刺伤!
他死死地盯着那盒胭脂,盯着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朱砂红。身体僵硬得如同冰封,连指尖的微颤都停止了。所有的声音——胡商的吆喝、驼铃的悠扬、人群的嘈杂——再次被彻底屏蔽。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一方小小的玉盒,和盒中这片刺目欲裂、散发着死亡般甜香的红!
忘川之水……
冰冷、腥甜、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忘川之水……
他和小枫,都曾饮下那忘川之水。一个在绝望的深渊,一个在权力的巅峰。饮下的那一刻,都以为能斩断前尘,获得解脱或新生。
可眼前这片红……这片浓烈得如同诅咒、散发着甜腻异香的西洲胭脂……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记忆最深处那道被强行尘封的伤口!
它无声地嘲笑着那忘川之水的徒劳!嘲笑着他以为的“遗忘”是多么可笑的自欺欺人!
这抹红,哪里是什么妆点容颜的胭脂?
它分明是心头剜出的血,是忘川河底捞起的毒,是穷尽此生也无法再触及的……奢望的灰烬!
李承鄞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