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误（四）

（闪回：初见）

黄沙莽莽，天高地阔。一轮巨大的、熔金般的落日悬在西陲，将无垠的沙漠和天际染成一片壮丽而悲怆的赤金色。

李承鄞——那时的顾小五，一身沾染风尘的商旅装扮，脸上带着刻意伪装的疲惫和谨慎，正跟随着一支混杂的商队，艰难地跋涉在滚烫的沙丘之间。骆驼沉重的脚步陷在沙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干燥灼热的风卷起细沙，拍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微微眯着眼，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荒凉的景象，心中盘算着接近西洲王庭的计划。

就在这片充斥着死亡气息的荒芜之中，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如同骤然擂响的战鼓，打破了黄昏的沉寂，由远及近！

顾小五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视线越过起伏的沙丘，越过商队缓慢移动的驼峰——

一抹鲜亮到夺目的红，如同撕裂灰黄幕布的一道闪电，又如同大漠深处凭空燃起的一簇烈火，猝不及防地、以一种蛮横而耀眼的姿态，撞入了他的视野！

一匹通体如墨、四蹄雪白的骏马（注：汗血宝马特征），正从侧前方一座高大的沙丘顶端疾冲而下！马速快得惊人，如同离弦之箭！沙尘在它身后扬起一道长长的、翻滚的黄色烟龙！

马背上，伏着一个纤细而矫健的身影！她穿着一身西洲女子最鲜艳的茜红色骑装，窄袖束腰，勾勒出青春的线条。那样炽烈的红，在漫天昏黄的背景下，燃烧得惊心动魄！风，猛烈地卷起她用来遮挡风沙的轻薄红纱，如同燃烧的火焰在跳跃！乌黑浓密的长发并未像寻常女子般仔细绾起，而是用一根同样鲜艳的红绸带，在脑后高高束成一束利落的马尾，随着骏马的奔腾，在她身后肆意飞扬、舞动，像一面骄傲的战旗！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耀眼夺目的金边。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这风驰电掣的速度带来的极致快感中，身体伏低，紧贴着马颈，与那匹神骏的黑马几乎融为一体，充满了野性的力量和无拘无束的生机！

“呜呼——！” 一声清亮、欢快、带着西洲草原特有辽阔气息的呼哨，从少女口中迸发！那声音穿透干燥的风沙，带着阳光的温度和自由的灵魂，毫无保留地撞进顾小五的耳膜，也狠狠撞进了他早已被权谋算计冰封的心湖深处！

刹那间，时间凝滞。

顾小五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和身份。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再也无法从那抹如火的红、那飞扬的发、那充满生命力的身影上移开半分！

商队里有人发出惊呼，有人试图躲避。那匹黑马的速度实在太快，直直地朝着商队侧翼冲来！

眼看就要撞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背上的少女猛地一勒缰绳！那匹神骏的黑马发出一声高亢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后蹄在沙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竟在距离商队边缘不足一丈的地方，硬生生地、稳稳地停了下来！沙尘如同黄色的瀑布般扬起、落下。

少女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一手控缰，另一只手随意地将被风吹乱的红纱拂开，露出了一张脸。

顾小五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那是一张怎样明艳生动的脸啊！

被西洲炽烈的阳光亲吻成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光洁饱满的额头下，是一双极其明亮、极其清澈的眼睛！那瞳仁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带着一点奇异的、如同上好琥珀般的浅褐色，此刻因为兴奋和运动的缘故，亮得惊人，像是落满了碎钻的星海，闪烁着毫无城府的、野性而灵动的光芒！高挺的鼻梁带着西洲人特有的轮廓，鼻尖微微上翘，透着一股俏皮。双唇是天然的、饱满的嫣红，此刻因为刚才的疾驰和兴奋，微微张开喘息着，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比大漠落日还要灿烂夺目的笑容！一颗小小的、尖尖的虎牙，在那明媚的笑容里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娇憨和野性难驯的意味。

她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微微歪着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如同草原小兽般的好奇和审视，目光扫过这支略显狼狈的商队。最后，那双亮得惊人的琥珀色眸子，毫无预兆地、直直地落在了人群中的顾小五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

顾小五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目光清澈、坦荡、毫无杂质，如同西洲最纯净的雪山融水，瞬间将他包裹、穿透。他看到了她眼中倒映着的、自己风尘仆仆的身影，也看到了那片广阔无垠的、属于她的自由天地。

少女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觉得这个年轻的中原商人（至少她认为是）愣愣的样子很有趣。她嘴角的弧度更大了，那颗俏皮的虎牙完全露了出来，在夕阳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

“喂！中原人！”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西洲女子特有的爽朗，像银铃在风中摇响，“你们要去王庭吗？前面的路可不好走！别被沙狼叼了去！” 语气里带着一丝善意的调侃和飞扬的自信。

说完，也不等顾小五回答，她猛地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黑马再次扬蹄长嘶，掉转马头，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卷起漫天黄沙，朝着落日熔金的远方疾驰而去！那抹炽烈的红，在漫天黄沙中跳跃、燃烧，越来越远，最终化作天边一个渺小的、却无比鲜活的红色光点。

只留下清脆的马蹄声和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旷的沙漠里久久回荡，也深深烙印在顾小五的眼底、心底，再也无法抹去。

顾小五僵立在原地，耳畔是呼啸的风沙和渐渐远去的蹄声。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自己左胸的位置。那里，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疯狂的、几乎要撞碎肋骨的速度，剧烈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陌生的、滚烫的、近乎疼痛的力量，冲刷着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悸动，如同沙漠深处潜藏的泉眼，在死寂的心湖深处，悄然涌动，破土而出。

她是……谁？

***

（闪回：贝壳胭脂）

记忆的画面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再次聚拢、变幻。这一次，不再是荒凉的大漠，而是西洲王庭外围，一片水草丰美的河谷营地。暮色四合，篝火跳跃，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渐沉的夜色，发出噼啪的轻响，温暖的光晕驱散了草原夜晚的微寒。

顾小五（李承鄞）靠坐在一顶简易帐篷外的木桩旁，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卵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那顶属于西洲九公主的华丽帐篷。火光勾勒出他年轻俊朗的侧脸，此刻卸下了白日里商旅的伪装，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思和……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期待。

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难掩雀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顾小五立刻收敛心神，抬眼望去。

小枫像一只蹑手蹑脚、准备偷食的小狐狸，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一丝做贼般的紧张，飞快地朝他这边溜了过来。她换下了白日里那身利落的骑装，穿着一件西洲少女常穿的、色彩鲜艳的织锦长裙，裙摆随着她的跑动像花瓣一样散开。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神秘兮兮地藏在身后。

“顾小五！” 她跑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如同盛满了篝火的碎光，脸颊因为跑动和兴奋泛着自然的、健康的红晕，比任何胭脂都要娇艳动人。她微微喘着气，带着西洲阳光和青草的气息，一股脑地涌到他面前。

“你看！” 她献宝似的将藏在身后的手猛地伸到他眼前，摊开掌心。

掌心里，躺着一个小小的贝壳盒子。那贝壳并非多么名贵，却被打磨得光滑温润，呈现出淡淡的粉白色光泽。盒盖之上，精心雕刻着一朵盛放的赤霞花图案，线条简洁流畅，花瓣舒展，充满了西洲特有的粗犷生命力。在跳跃的篝火映照下，贝壳的边缘泛着柔和的微光。

“这可是我们西洲最好的胭脂！” 小枫的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眼睛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子，“用赤霞谷里开得最盛的花瓣做的！听说你们中原女子都喜欢这个……” 她的语速很快，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然而说到后面，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和期待。她微微仰着脸，篝火的光在她琥珀色的眸子里跳跃，长长的眼睫像蝶翼般轻轻颤动。

“我……我还没用过呢！” 她鼓起勇气，又补充了一句，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你……你帮我试试看好不好？”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蚊蚋，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试探。

晚风吹拂，带来远处牧人悠长的歌声和青草湿润的气息。篝火的暖意包裹着两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而悸动的氛围。

顾小五看着掌心中那小小的贝壳盒子，又抬眼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被火光映得格外生动的脸。她的眼睛清澈见底，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有些怔忡的模样。那毫无保留的信赖和期待，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心底最隐秘、也最坚硬的角落。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在他冰冷的胸腔里弥漫开来。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的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郑重，在篝火的噼啪声中响起：

“好。”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小小的贝壳盒子。贝壳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少女掌心的微温。

他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看着她脸上那抹因他答应而绽放的、比赤霞花更明媚的笑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帮你描眉。以后……都帮你描。”

“都帮你描”……

那轻飘飘的承诺，带着少年初萌的情愫和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真心，如同最甜蜜的毒药，许下在那一刻，便注定成为刺穿此后漫长余生的、最锋利的诅咒。

***

“都帮……都帮……”

紫宸殿冰冷的地砖上，李承鄞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那喃喃的、破碎的自语，带着梦魇般的惊悸，从他紧抿的唇缝间逸出。

紧攥着玉盒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掌心那道细微的伤口再次被撕裂，温热的液体渗出，染红了冰冷的羊脂玉盒边缘，与盒中那片浓稠的朱砂红，无声地交融在一起。

忘川！忘川！

那冰冷腥臭的河水……那绝望的嘶喊……那双曾经盛满星光、最终却只剩下空洞和死寂的琥珀色眼眸……还有他自己，在权力之巅饮下那断情水后，胸腔里永远缺失的那一块血肉！

“都帮……” 他死死盯着玉盒中那片刺目的红，盯着那红与血交融的污迹，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破碎而绝望，“描眉……描眉……”

贝壳盒子……赤霞花……少女羞怯期待的眼眸……少年郑重的承诺……

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记忆深处！那忘川之水非但没能抹去，反而在今日这盒西洲胭脂的催化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灼热！每一帧，都带着血淋淋的倒刺，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李承鄞的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和绝望，瞬间撕裂了紫宸殿死寂的空气！

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焚心蚀骨的煎熬，猛地扬起了那只紧攥着玉盒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疯狂，狠狠地将那只盛满了朱砂红、也盛满了无边痛苦和回忆的玉盒，朝着御案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砰——！”

一声刺耳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骤然炸响！

坚硬的羊脂白玉盒，重重地撞在沉重的紫檀御案边缘！瞬间，玉屑纷飞！如同炸开了一朵惨白的、冰冷的死亡之花！

盒中那浓稠如血的胭脂膏体，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猛地飞溅开来！

猩红！刺目的猩红！

如同无数点飞溅的、滚烫的血液，又如同无数颗被强行剥离的、破碎的心脏！

它们带着妖异的甜香，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星星点点，斑斑驳驳，泼洒在光可鉴人的深色御案上！泼洒在那份摊开的、被朱砂污了的江南道奏疏上！泼洒在堆积如山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奏章之上！甚至有几滴，如同恶毒的泪，溅在了冰冷的蟠龙金柱之上！

浓烈的、甜腻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香气，如同爆炸般，瞬间充斥了整个紫宸殿！盖过了龙涎香，盖过了墨香，成为这帝王寝殿里唯一的主宰！

李承鄞颓然地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如同一条离水的鱼。他看着眼前那一片狼藉的、被猩红玷污的御案，看着那飞溅得到处都是的、如同心头剜出的血肉般的朱砂红……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剧痛，非但没有因为这一砸而宣泄，反而如同被点燃的油，更加疯狂地灼烧起来！

忘川之水……忘川之水……

描眉……描眉……

小枫……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所有的痛苦和绝望，最终都化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如同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哀鸣，在他被猩红和黑暗彻底吞噬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响！

他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无际的、猩红色的黑暗深渊。

紫宸殿内，死寂无声。唯有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香，和御案上、奏章上、金砖地上……那大片大片、如同凝固血液般刺目的朱砂红，无声地诉说着帝王心中那场永无止境、也无人知晓的……血色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