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误（六）

一大口浓稠的、暗红色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她口中喷溅而出！滚烫的鲜血，星星点点，如同最凄厉的朱砂，瞬间染红了面前空空的贝壳盒子！染红了矮几上残存的画纸碎片！也染红了她身上那条洗得发白的茜红色毯子！

“公主——！！！” 阿渡肝胆俱裂的凄厉哭喊，瞬间撕裂了冷宫死寂的夜空！

小枫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猛地向前一倾！所有的力气随着那口鲜血彻底抽离。她手中的贝壳盒子无力地滚落在地，沾满了刺目的猩红。她的头软软地垂下，靠在冰冷的矮几边缘。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黑暗和浓重的血腥气中，摇曳着，捕捉到一点微弱的光。

不是灯火。

是记忆深处，西洲王庭外，那片在阳光下燃烧到天边的、永不凋谢的赤霞花海。

那么红……那么暖……

她苍白干裂的唇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仿佛想抓住那最后一点虚幻的暖意。

然后，那一点微弱的弧度，也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彻底凝固、消散。

空洞的眼眸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

身体，彻底软倒下去，被扑上来的阿渡死死抱住。

冷宫深处，只剩下老妇人撕心裂肺、绝望到极致的恸哭，如同夜枭的悲鸣，在冰冷的高墙内反复撞击、回荡，却传不出这方被世界遗忘的囚笼。

沾满鲜血的空贝壳盒子，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个被遗弃的、小小的朱砂冢。

***

紫宸殿。

灯火依旧通明，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阴冷。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挥之不去的、淡了些许却依旧顽固的甜腻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李承鄞依旧昏迷在龙榻上，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太医们轮番诊脉、施针，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眼神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惶恐。

裴照如同铁铸的雕像，守在榻前，身形纹丝不动。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皇帝苍白的面容，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通过目光渡过去。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太医偶尔压低的、绝望的交流声。

时间，在这煎熬的等待中，沉重地滑向黎明前最黑暗的深渊。

突然！

龙榻上一直毫无动静的李承鄞，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紧蹙的眉心瞬间锁紧，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灰败的脸上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呃……” 一声极其痛苦的、破碎的呻吟从他紧抿的唇缝间逸出！

“陛下！” 裴照和太医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李承鄞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他依旧没有睁眼，但紧攥的拳头猛地松开又攥紧！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挣扎！仿佛在梦魇中与无形的恶魔殊死搏斗！喉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声！

“按住陛下！” 为首的太医嘶声喊道，声音都变了调！几个内侍慌忙上前，却又不敢真正用力。

裴照一步抢到榻前，用自己坚实的手臂小心却有力地压住李承鄞挣扎的肩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身体里那股濒临崩溃的、狂暴的力量！

“小……小枫……”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嘶哑、却带着锥心泣血般痛楚的字眼，断断续续地从李承鄞剧烈起伏的胸膛里挤了出来！

裴照的心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他死死压住皇帝，嘶声道：“陛下！醒醒！是梦魇！快醒来！”

然而李承鄞仿佛彻底陷入了那血色的深渊。他挣扎得更厉害了，紧闭的眼角，竟渗出了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那泪水混着额角的冷汗，滚落下来，洇湿了明黄的枕巾。

“不……别跳……别跳……” 他嘶哑地、绝望地呓语着，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忘川……水冷……回来……小枫……我错了……描眉……描眉……” 破碎的词语毫无逻辑地蹦出，充满了令人心碎的恐惧、悔恨和哀求。

“描眉……” 他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绝望，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如同灵魂被彻底抽离的悲鸣，“……都……帮……你……描……”

随着这最后一声破碎的、耗尽所有生机的呓语，李承鄞挣扎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痉挛和呓语瞬间停止！

他大睁着眼睛！

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睥睨天下的眼眸，此刻空洞地、直直地瞪着寝殿高阔幽暗的穹顶！瞳孔深处，映不出任何倒影，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凝固的猩红！如同被泼洒了浓稠的朱砂！那红，是忘川的血色，是胭脂的诅咒，是心头剜出的、再也无法填补的空洞！

他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在那片猩红中，倏然——彻底熄灭！

按在他肩上的裴照，清晰地感觉到掌下那具身躯中，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如同退潮般，迅速、彻底地流逝了！那温热的躯体，在瞬间变得冰冷、僵硬！

“陛……陛下？” 裴照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和不敢置信。他猛地抬手去探皇帝的鼻息。

一片死寂。

冰冷。

再无一丝温热。

那只刚刚还在痉挛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明黄的锦被上，露出掌心被包扎的伤口。洁白的纱布边缘，一点暗红正无声地洇开。

紫宸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声音——太医的惊呼、内侍的抽泣、烛火的噼啪——仿佛都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

裴照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探息的姿势。他低着头，看着龙榻上那张失去所有生气的、灰败而凝固着巨大痛苦的脸。看着那双至死也未能闭合、死死瞪着穹顶、凝固着无边猩红与绝望的眼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永恒。

“当——！当——！当——！”

宫城深处，丧钟沉重、悠长、穿透一切的悲鸣，骤然撕破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帝王心中那场永无止境的血色风暴，终于席卷了整个皇城！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也宣告着一场由权力、欺骗、忘川和朱砂共同铸就的、无解悲剧的最终落幕！

钟声回荡，如同为那未能履行的“描眉”之诺，敲响的、迟来的、也是永恒的丧音。

殿内，那盒早已碎裂、泼洒一地的西洲胭脂，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朱砂红，在惨淡的晨光熹微中，如同干涸凝固的、无边无际的血海，无声地吞噬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