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暖得让人发昏。
金兽吞吐着沉水香的暖雾,凝滞的空气里裹挟着甜腻的酒气与脂粉香。丝竹管弦缠绕着舞姬们摇曳的广袖,在灯火通明的殿宇中织成一片浮华的锦缎。我端坐在李承鄞身侧,繁复的太子妃礼服层层叠叠,金线刺绣的凤凰压得肩颈僵硬沉重。眼前是觥筹交错的人影晃动,是堆叠着珍馐美馔的案几,那些菜肴精美得如同画上去一般,却激不起我半分食欲。我只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悬着,像一只被风吹得打转的枯叶,在这喧哗的盛宴中心,格格不入。
“太子妃,”一个细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侍立一旁的宫女,“御膳房新呈了点心,说是西州风味,请娘娘尝尝鲜。”
西州。舌尖无意识地滚过这两个字,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细小的刺扎了一下。一个描金嵌宝的琉璃盏轻轻放在了我面前。盏中是凝脂般的乳白酪浆,上面细细铺着一层暗红的蜜渍沙枣碎,几片青绿的薄荷叶点缀其间,颜色朴素得与这满殿金碧格格不入。
我下意识地拿起银匙,冰冷的匙柄贴着指尖。银匙探入那凝滑的酪浆,轻轻一碰,挑起了些许沙枣碎和乳白的凝脂。就在那点微凉甜腻之物沾上舌尖的瞬间——
轰!
眼前骤然天旋地转,富丽堂皇的宫殿、喧闹的人声、刺目的灯火……一切的一切瞬间被撕裂、抽离、粉碎!一股无法抗拒的剧痛从颅骨深处狠狠炸开,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贯穿了我的头颅。我死死抓住沉重的案几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指尖深深陷进光滑的木头纹理里。
破碎的、灼热的画面蛮横地撞入脑海,带着沙漠粗糙的风沙气息:一片刺目的、无边无际的金黄沙丘在烈日下燃烧。一个穿着火红窄袖胡服的少女正纵马飞驰,马蹄踏起滚滚黄沙,像一道燃烧的火焰掠过起伏的沙浪。她的笑声那么清脆,那么放肆,几乎要刺破这虚幻的苍穹。身后,一个穿着中原式样骑装的少年正拼命策马追赶,他束发的玉冠在颠簸中歪斜,飞扬的尘土扑了他一脸,他却浑然不顾,只死死盯着前方那一抹跳跃的红色。
风声猎猎,裹挟着少年声嘶力竭的呼喊,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狠狠撞在我的耳膜上:
小枫——!
那声音里的焦灼、不顾一切,像滚烫的熔岩,瞬间烫穿了我虚空中悬浮的灵魂。我猛地抽了一口气,仿佛从深水中挣扎出来,五脏六腑都被这声呼喊搅得翻江倒海。
“哐当!”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像被无形的巨力猛地推开,踉跄着向后急退。手肘重重撞翻了李承鄞案头那只斟满琥珀色琼浆的玉杯。温热的酒液泼溅而出,淋漓地洒在他玄色金线蟒纹的袍袖上,也溅湿了他案头的奏疏。清脆的碎裂声在一片歌舞升平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刹那间,殿内丝竹骤歇,歌舞停驻。所有喧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喉咙,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惊疑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如同无形的芒刺,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将我钉在中央。
李承鄞转过头,深邃的眼眸望过来,里面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那目光沉静得像古井的寒水,一丝波澜也无,却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窒息。
巨大的羞窘和那尚未平息的、撕裂头颅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吞噬。我再也无法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目光中停留一秒。
“失礼!”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猛地转身,顾不上仪态,几乎是跌撞着推开身后侍立的宫女,在满殿死寂和无数道灼人的视线中,狼狈地冲出那扇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殿门。
殿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暖香与喧嚣彻底隔绝。凛冽的寒气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刺透单薄的宫装,狠狠扎进皮肤,直抵骨髓。我贪婪地吸了一大口冰冷彻骨的空气,那寒意冲入肺腑,非但没能平息脑中翻腾的剧痛和混乱,反而激得眼前阵阵发黑。方才那破碎的画面——飞扬的红衣、滚烫的沙丘、少年嘶哑的呼喊——依旧在意识深处疯狂冲撞,搅得心神剧震。
脚下是通往御花园深处的小径,铺路的青石板缝隙里积着薄薄一层新落的雪,在宫灯幽微的光晕下泛着清冷的微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只想离那令人窒息的大殿远些,再远些。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刀割一般,却奇异地压住了几分眩晕。然而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小枫”,却如同附骨之疽,在耳畔反复回响,每一次都震得心口发麻。
身后,积雪被踩踏的急促声响由远及近,沉重而迅疾,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打破了花园的沉寂。那声音越来越近,如同鼓点敲在心上。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只想躲进前方那片更浓重的梅影深处。慌乱间,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是斜逸出小径的一截枯枝,埋在薄雪之下。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枯枝断裂的同时,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预想中撞上冰冷石板的疼痛并未降临。就在身体即将倾倒的瞬间,一只大手猛地从斜后方探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铁箍般牢牢扣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几乎捏碎我的腕骨。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那是他手指上常年握笔或持弓留下的薄茧。一股属于他的、混合着沉水香和清冽雪气的冷硬气息,瞬间将我笼罩。
惊魂未定地站稳,猛地回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李承鄞就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玄色织金的大氅几乎融入身后幽暗的夜色,肩头已落了薄薄一层新雪,在宫灯幽微的光线下闪着细碎的银光。他微微垂首,目光沉沉地锁着我,那眼神如同深潭,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似有暗流汹涌,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我无法解读的、近乎穿透灵魂的探究。方才殿内泼洒在他袖口的酒渍,此刻在雪光的映衬下,洇开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阴影,刺眼得紧。
“太子妃,”他开口,声音低沉,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异常清晰,一字一句敲在心上,“认得刚才那道点心?”
冰冷的夜风卷起他大氅的下摆,带来他身上特有的、冷冽如松针的气息。他问得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上位者特有的疏离。可那扣着我手腕的手指,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紧了些,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竟带着一种异样的灼烫。那目光里的探究,像无形的针,密密地扎过来。
脑中那些混乱的碎片再次翻腾,沙丘、马蹄、呼喊……还有那盏该死的沙枣酪!它们搅成一团乱麻,缠得我几乎窒息。我用力摇头,幅度大得发丝都甩到了脸颊上,试图甩开那无形的桎梏和脑中嗡嗡作响的混乱。
“不认得!”声音冲口而出,带着连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尖锐和抗拒,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我猛地用力,想挣脱他铁钳般的手腕,身体本能地向后急退,只想拉开这令人窒息的距离。
脚下再次踩上松软的积雪和枯枝,发出令人心慌的窸窣声。就在我踉跄着后退的刹那,他紧握的手腕猛地向前一带。
力道猝然改变,身体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拉扯间,他欺身向前一步,那张俊美而冷硬的脸庞瞬间逼近,几乎能看清他眼中映出的、我惊惶失措的倒影。他薄唇微启,那三个字如同裹挟着冰棱的利箭,裹挟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急切与某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惊悸,破空而出,狠狠钉入我的耳膜:
“曲小枫——!”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冻结。
整个世界的声音——风的呜咽、远处宫灯的噼啪、甚至自己狂乱的心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空。万籁俱寂,只剩下那三个字,带着奇异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回响,在漫天飘落的雪花之间,在彼此骤然凝滞的呼吸之中,轰然炸开,余音不绝。
“曲……小枫?”
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像一道沉睡在深渊之底的惊雷,被这声呼喊猛地唤醒,裹挟着万钧之力,撕裂了意识中那片浓稠的、被刻意遗忘的黑暗。无数的碎片——不再是模糊的光影,而是带着声音、带着气味、带着滚烫的温度——尖啸着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是沙枣酪那独特的甜香,混合着羊奶的微腥,弥漫在西州王帐温暖的午后阳光里;是阿娘温柔含笑的声音,带着西州特有的语调,一遍遍唤着:“小枫,我的小枫……”;是阿爹粗糙的大手揉乱我头发时爽朗的大笑;是草原猎猎的风声,是篝火噼啪的爆响,是族人们欢快的歌舞……
还有……还有那个追在烈马后的身影!那个在漫天黄沙中嘶喊着“小枫”的少年!他的脸,在记忆的碎片中骤然清晰起来,与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布满震惊与某种难以置信的苍白的脸……一点、一点地……重合!
李承鄞。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尖上。
我猛地抬眼,撞进他深潭般的眸子里。那里面,方才的深沉探究与上位者的冷硬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坚冰,此刻只剩下惊涛骇浪般的剧震和一片空茫的、难以置信的混乱。他扣着我手腕的手指,力道非但没有松懈,反而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般,猛地收紧!那力道大得惊人,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将我的骨头捏碎,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他死死地盯着我,瞳孔深处是山崩地裂般的骇然与惊悸,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三个字,如同一个巨大的、失控的漩涡,不仅将我吞噬,也将他自己牢牢地卷了进去,动弹不得。
“你……”一个破碎的单音从我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雪花无声地飘落,越来越密,沾在他玄色大氅的肩头,落在我早已冰冷的发间和脸颊。那凉意刺骨,却丝毫无法冷却此刻灵魂深处那场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烈焰。那些被强行抹去的过往,那些被忘川之水冰封的刻骨铭心,原来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蛰伏在冰层之下,只需一个名字,一声呼唤,便足以挣破这虚妄的遗忘,带着宿命的冰冷与灼热,将我们重新拖回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央。
原来……有些记忆,连忘川水也冻不住。
他依旧死死攥着我的手腕,仿佛那是维系他不坠入深渊的唯一绳索。指尖的灼烫与冰凉的雪花形成诡异的对比。那目光里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映着我同样惨白失魂的脸。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凝成细小的冰晶,他竟也忘了拂去,只是那样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带着一种近乎毁灭般的审视,要将我的灵魂都洞穿。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缓流淌,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个忘川的寒冰。那一声失控的呼唤,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早已扩散至无边无际的黑暗,将我们牢牢困在这雪夜的孤岛上。
终于,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那薄唇微启的弧度里,是惊疑?是质问?还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埋于冰层之下的恐惧?
然而,就在这念头刚刚浮起的瞬间,他紧攥的手腕猛地传来一股剧痛!那力道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猛地将我向他怀中拽去!
“呃!”猝不及防的力道让我痛呼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向他坚实的胸膛。冰冷的玄色衣料带着雪的寒气贴上我的脸颊,同时撞入鼻息的,是他身上那熟悉的、混合着沉水香与松针冷冽的气息,此刻却如同剧毒的藤蔓,缠绕着令人窒息的恐慌。
“看着我!”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炸开,带着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另一只手铁钳般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迎上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似乎要剖开我的皮囊,直刺灵魂深处那个被遗忘的“曲小枫”。
“你方才……”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恐惧?“你听到那个名字……你想起了什么?”
雪花落在他紧锁的眉峰上,又迅速融化,留下冰冷的水痕。他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额前,带着一种危险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那些被强行唤醒的记忆碎片,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针,在头颅深处疯狂搅动。阿娘的笑脸,阿爹的呼唤,西州王帐的暖阳,草原上猎猎的风……还有那个在沙丘尽头追逐的身影!一切的一切,都清晰地指向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写满震惊与戾气的脸。
痛楚和巨大的混乱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全靠他那只几乎要捏碎我骨头的手支撑着。屈辱、愤怒、还有那灭顶而来的、被欺骗被掠夺的剧痛,如同岩浆般在胸中沸腾翻滚。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在那些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质问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
“殿下!太子妃!”一个焦急而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阿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