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侧过头,透过李承鄞宽阔的肩膀,看到阿渡跌跌撞撞地从小径那头跑来。她跑得那样急,连斗篷的系带都散开了,在风雪中狼狈地翻飞。她的脸色在雪光和宫灯下惨白如纸,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惶欲绝的恐惧,目光死死地锁在我被李承鄞牢牢钳制的手腕上,又飞快地扫过我惨白失魂的脸。
她的出现,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我胸中即将爆发的岩浆,也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锁住了李承鄞眼中翻涌的狂澜。他扣着我下巴的手指微微一僵,那几乎要捏碎我腕骨的力道,也在阿渡那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中,不易察觉地松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的松动!
阿渡已经冲到了近前,她看也不看李承鄞,眼中只有我。她猛地扑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带着哭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太子妃!您怎么跑出来了?天寒地冻,您身子要紧啊!求您快跟奴婢回去!快回去暖暖身子!” 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伸出手,竟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颤抖着试图去掰开李承鄞那依旧扣在我手腕上的、如同铁铸般的手指。
李承鄞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缓缓地从我脸上移开,落在了跪在雪地里、浑身发抖却依旧试图“以下犯上”的阿渡身上。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审视蝼蚁般的漠然,还有一丝被强行打断的、极其不悦的戾气。整个御花园的空气,仿佛因他这一瞥而瞬间凝固,连飘落的雪花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滚开。”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威压,清晰地砸在阿渡头上。那两个字,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
阿渡浑身剧烈地一颤,掰着他手指的动作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连呼吸都停滞了。她惨白着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是那双看向我的眼睛,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无助。
手腕上的剧痛再次传来,李承鄞的手指重新收紧,将我拉得更近,仿佛阿渡的出现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重新低下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再次锁住我,里面的风暴并未因阿渡的打断而平息,反而沉淀下一种更为可怕的、幽暗的执拗。
“告诉我,”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曲小枫……这个名字,你想起了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狠狠凿向那些刚刚苏醒、还带着淋漓血肉的记忆。
阿渡绝望的呜咽声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在死寂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凄楚。她跪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枯叶,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死死地望着我,里面全是无声的嘶喊和哀求: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
那些被强行唤醒的画面——阿娘温柔的笑脸,西州王帐温暖的阳光,阿爹揉着我头发时爽朗的笑声——此刻在李承鄞冰冷的逼视下,瞬间被染上了血色。那个在沙丘尽头追逐的、模糊的身影,此刻也彻底清晰,与眼前这张俊美却冷酷的脸重叠,化作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刺入心脏最深处。痛楚尖锐得几乎让我窒息。
屈辱、愤怒、被欺骗的灭顶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最后一丝理智。
“我想起……”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风暴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扯出一个极其惨淡、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笑。那笑容扭曲在冰冷的空气中,如同破碎的冰面。
“我想起……”我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块,带着令人心悸的颤抖和彻骨的恨意,“我恨你!”
这三个字,如同三块烧红的烙铁,被我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砸了出去!砸向他,也砸向这荒谬绝伦的命运!它们撕裂了雪夜的死寂,带着我灵魂深处所有的痛楚、所有的混乱、所有被强行唤醒又被残酷践踏的过往!
李承鄞的身体,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明显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他扣着我手腕的力道猛地一松,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所有的风暴瞬间凝固,被一种纯粹的、难以置信的震惊所取代。那震惊之下,似乎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突如其来的恨意刺伤的茫然?
雪花依旧无声地飘落,落在他僵硬的肩头,落在我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落在阿渡绝望的脸上。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只有这三个字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碰撞,留下尖锐刺耳的余音。
恨意出口的瞬间,仿佛抽空了我全身的力气。手腕上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钳制骤然消失,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几乎软倒。是阿渡,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从雪地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用她那同样冰冷颤抖的身体,死死地撑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把我挡在身后,瘦小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面脆弱却固执的盾牌,直面着李承鄞那瞬间变得无比阴鸷的目光。
李承鄞站在那里,玄色大氅上的积雪似乎更厚了。他微微垂首,方才的震惊已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幽寒。那寒意从他周身散发出来,比这腊月的风雪更刺骨。他缓缓抬起方才扣住我的那只手,修长的手指在宫灯幽微的光线下微微屈伸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拂去某种无形的尘埃。他的目光越过阿渡颤抖的肩膀,再次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已没有了方才的惊涛骇浪,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如同审视陌生物件般的漠然。方才那声“我恨你”激起的短暂波澜,似乎已被彻底冰封在这无边的寒意之下。
“恨?”他薄唇微启,重复着这个字眼,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雷霆更令人心悸。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眼睫上,凝成细小的冰晶,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幽深难测。
他向前踏了一小步,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阿渡的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限,几乎要本能地将我向后推去。
“太子妃,”他开口,语气是那种惯常的、用于朝堂训诫的疏离与漠然,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宫规森严,御前失仪已是大过。夜深雪重,若再染了风寒,便是东宫上下侍奉不周之罪。”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阿渡惨白的脸,如同冰冷的刀锋划过。
“阿渡,”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再次响起,“还不速速扶太子妃回宫?难道要等孤唤人来‘请’吗?”
“请”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阿渡浑身一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应道:“是!是!奴婢遵命!奴婢这就扶娘娘回去!”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忙脚乱地搀扶着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我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着东宫的方向挪动脚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手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逃离深渊的决绝。
我被她半拖半拽着,踉跄前行。脚下是冰冷的积雪,每一步都虚浮无力。身后,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影随形,如同实质的寒针,刺在脊背上,带来一阵阵麻痛。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只是那股几乎要将我灵魂冻结的寒意,并未因远离而消散,反而更深地渗入骨髓。
风雪似乎更急了。细密的雪粒子被寒风卷着,打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阿渡搀扶我的手臂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我们沉默地穿过被雪覆盖的甬道,两旁宫灯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不定,将我们仓惶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宫墙上,如同两个仓惶奔逃的鬼魅。
不知走了多久,东宫那熟悉的、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重的殿宇轮廓终于出现在前方。殿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温暖昏黄的光线,像黑暗中一个沉默的、不知是救赎还是陷阱的入口。
就在我们踉跄着踏上东宫前最后一级石阶时,身后那漫长而压抑的、仿佛永无止境的甬道深处,遥遥地,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
“啪嗒——”
清脆,短促。像是上好的玉石,或是精致的瓷器,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狠狠掼碎在冰冷的石地上。
那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地落入耳中。
阿渡搀扶我的手臂猛地一僵,脚步顿住,身体瞬间绷得如同石头。她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尽管除了漫天风雪和幽深的宫道,什么也看不见。她眼中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我亦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石阶上,任由风雪扑面。那一声碎裂,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骤然打开了某个幽暗的闸门。方才御花园里,他那瞬间的剧震,那眼中凝固的震惊和茫然,还有此刻这遥遥传来的、象征着失控的碎裂声……无数碎片在冰冷麻木的心湖中搅动。
原来……连忘川水也冻不住的,不止是记忆。
还有那冰层之下,连他自己都未曾看清、或不愿看清的,滚烫的岩浆。它们蛰伏着,奔涌着,终有一日,会挣破这虚妄的冰封,焚毁一切精心构筑的谎言与遗忘。
雪,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雪花落在眼睫上,融化,顺着脸颊滑下,带着一丝咸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