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在指尖滚过,一粒,两粒,三粒。指尖沾了些微粘腻,小枫低下头,凝视着那几颗粘在指腹上的白点,仿佛那是世上最值得钻研的物事。她缓缓捻动手指,米粒无声地掉落回青瓷碗里,空余指甲缝里残留的一点点白色粉末。
“太子妃?”侍女阿照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像受惊的小雀。她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热气袅袅的白玉小碗,汤药浓稠的棕褐色几乎要溢出碗沿。那药味霸道地弥漫开来,盖过了膳房里残存的、微弱的食物香气,辛辣中裹着一股厚重的苦,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这苦涩。
小枫的目光终于从指尖抬起,掠过那只药碗,落在阿照脸上。阿照的脸有些模糊,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温热的水汽。小枫的眉头轻轻蹙起,仿佛在努力辨认眼前这张熟悉面孔背后,某个更模糊的影子。
“阿照,”小枫的声音很轻,像飘在风里的柳絮,带着一种奇异的、梦游般的笃定,“你记得顾小五吗?”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沿上一道细微的划痕,目光又垂下去,落回自己粘着米粒的手。“他从不让我喝这些苦东西。他说……”她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费力打捞沉在记忆深水里的碎片,“……他说,西洲的女儿,就该像鹰一样自在,像火一样灼热,不该被任何东西束缚。”她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极淡、极遥远,又莫名有些刺眼的弧度,“药,也不行。”
“哐当!”
一声尖锐的脆响骤然撕裂了膳房凝滞的空气!
那只盛满滚烫药汁的白玉小碗,从小枫的指间滑脱,狠狠砸在坚硬冰凉的金砖地面上,碎裂成无数惨白的残片。粘稠、深褐色的药汁如同活物般猛地爆开,带着一股近乎狰狞的热气,四处飞溅。滚烫的液体溅落在小枫的裙裾下摆,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灼人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烫上皮肤。
阿照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像被掐住了脖子,手里的托盘“咣当”一声脱手掉下,里面的杯盏滚落一地。她惊恐地捂住嘴,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狼藉和飞溅的污迹,又猛地看向小枫,脸色瞬间褪得比那碎玉碗还要惨白。整个膳房死寂一片,只剩下药汁在冰冷地砖上缓慢流淌、渗开的粘腻声响。
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中骤然响起,带着一种踏碎一切的威压,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小枫依旧维持着低头看手的姿势,粘着米粒的指尖微微蜷缩着,仿佛周遭的混乱与她毫无干系。药汁溅在脚背上,留下一点灼痛,她只是睫毛轻轻颤了颤。
那脚步停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吞噬了小枫面前的光线。空气里药液的苦味,混杂着一种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窒息的寒意,沉沉压下。
小枫终于抬起了头。
视线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寒潭。李承鄞站在那里,一身玄色常服,肩头似乎还带着外面微凉的夜气。他脸上惯有的、那种精心雕琢过的温柔假面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岩石般冷硬的棱角。那双眼睛,幽深得可怕,里面翻涌着某种小枫从未见过的东西——是惊涛骇浪前的死寂,是熔岩即将冲破地壳的炽热与暴怒。
他的目光,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先是钉在地上那片刺目的狼藉和蜿蜒流淌的污浊药汁上。那药汁如同一条垂死的、丑陋的蛇,在地砖的缝隙间扭曲爬行。接着,那目光缓缓抬起,一寸寸刮过阿照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最后,死死锁住了小枫。
那眼神,不是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个被打破的禁忌,一个失控的、必须立刻碾碎的威胁。
“顾小五?”
李承鄞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平缓,却像钝刀子刮过生锈的铁片,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牙酸的寒意,重重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他重复着这三个字,舌尖仿佛在品尝某种剧毒,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
“谁准你想起来的?”
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蛮横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小枫!
手腕被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骨头被捏得咯咯作响,剧痛瞬间炸开。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就被那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拖拽向前。眼前景物猛地旋转、颠倒!膳房的门框、阿照惊恐放大的脸、屏风上模糊的刺绣……一切都在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混乱的光影。
后背重重撞上坚硬冰冷的物体,沉闷的撞击声和骨头的钝痛同时传来。紧接着,脖颈被一只滚烫、带着薄茧的手死死扼住!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死死按在冰冷光滑的平面上。
混乱的视野终于聚焦。
眼前是李承鄞放大的脸,近在咫尺。他眼底那片寒潭彻底沸腾了,暗红的血丝如同蛛网般狰狞地蔓延开,里面翻涌着狂怒、惊惧,还有一种被逼至绝境的野兽般的凶戾。他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突突跳动,呼出的气息灼热地喷在小枫脸上,带着药味的余苦和他身上特有的冷冽熏香。
小枫这才看清身下冰冷的平面——是书房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她被死死地压制在案上,如同献祭的羔羊。案头堆叠如山的奏折被她身体撞得散落一片,几本翻开的奏章上,朱砂御笔批下的鲜红字迹刺目欲滴,像一道道新划开的血口。一支蘸饱了朱砂的御笔滚落在她耳侧,笔尖那点浓稠的、仿佛尚未干涸的猩红,正对着她的眼睛。
扼住她脖颈的手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喉骨被挤压着,空气瞬间变得稀薄,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她被迫仰着头,视线越过李承鄞紧绷的下颌线条,只能看到书房高阔阴沉的藻井顶棚,那繁复的雕花在视野边缘扭曲晃动。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雨渐渐稀疏,淅淅沥沥的尾声敲打着窗棂,更衬得室内死寂如坟。
李承鄞俯下身,滚烫的气息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压迫感,灼烧着小枫耳廓最敏感的肌肤。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情人间呓语般的黏稠:
“再叫一声顾小五?”
小枫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从头顶那片令人窒息的藻井雕花上移开,越过李承鄞近在咫尺的、因暴怒而扭曲的侧脸轮廓,最后落向地面。
地上,那摊打翻的药汁尚未干涸,深褐色的一滩,正沿着金砖细密的缝隙,蜿蜒、缓慢地爬行,像一条丑陋而执拗的毒蛇,执着地向着门口的方向延伸。空气里,那股浓烈的苦涩药味,混合着朱砂的微腥,还有李承鄞身上传来的、越来越重的沉水香,搅在一起,令人作呕。
窒息感越来越强,视野边缘开始泛起模糊的黑雾。她张了张嘴,喉间发出破碎的嗬嗬声。就在李承鄞以为她会因恐惧而屈服,或者因窒息而昏厥时——
小枫的目光缓缓抬了起来,重新落回他脸上。那双被扼得微微凸起的眼睛里,剧烈的生理性痛苦依旧清晰可见,可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却在那片窒息的黑暗边缘,奇异地沉淀了下去。没有预想中的崩溃哭喊,没有惊恐的求饶,甚至没有愤怒的挣扎。她的眼神,是一种被彻底抽空后的死寂,一种看透一切后的、令人心寒的平静。那平静深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灰烬。
她看着他,看着这张曾让她刻骨铭心爱恋过、如今只余下彻骨恨意与恐惧的脸。喉骨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响,她艰难地翕动着嘴唇,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被扼紧的喉咙深处挤出来,声音破碎嘶哑,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清晰:
“殿下……” 她顿了顿,唇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微不可察,却冰冷刺骨,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想听什么?”
扼在颈间的手,那因暴怒而绷紧如铁的指节,在这一刻,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扼住她脖颈的手骤然松开。
空气猛地灌入灼痛的喉咙,呛得小枫弓起身体剧烈咳嗽,每一阵抽动都牵扯着被撞疼的后背和被捏得青紫的手腕。眼前金星乱冒,窒息后的耳鸣尖锐地嘶鸣。
李承鄞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只留下一片冻僵的灰白,眼神却比方才更加幽深骇人,像两口不见底的寒井,倒映着书案上狼藉的奏折和那支滚落一旁、朱砂已干的御笔。
他没有再看地上蜿蜒的药汁,也没有看门口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阿照。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小枫身上,钉在她因咳嗽而剧烈起伏的胸口,钉在她脖子上那圈迅速浮现的、刺目的红痕。
“拖出去。”他开口,声音冷硬得像冰河下的石头,是对着空气说的,毫无情绪。
两个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的玄甲侍卫,如同鬼魅般闪入。他们面无表情,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连哭喊都发不出的阿照,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迅速消失在门外。沉重的殿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微弱的雨声,也隔绝了所有的生机。
膳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地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血腥味(朱砂的微腥)和沉水香的冷冽。
小枫的咳嗽渐渐平息,只剩下破碎的喘息。她用手肘艰难地撑起身体,半伏在冰冷的书案上。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遮住了部分视线。她没看李承鄞,只是盯着案上那摊被自己身体压得更加模糊的朱砂批红,红得发黑。
李承鄞忽然动了。
他俯身,不是再施暴,而是伸出了手。那只骨节分明、刚刚差点扼断她呼吸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没有碰触她的脖颈,也没有抚慰,而是极其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抚过她微微张开的、苍白的嘴唇。指尖残留的朱砂粉末蹭在她干裂的唇瓣上,留下一道细微的、刺目的红痕。
那触感冰冷而粘腻,像毒蛇的信子。
“疼吗?”他问,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是在问唇上的朱砂,又像是在问颈间的指痕,更像是在问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的东西。
小枫的身体在他指尖碰到嘴唇时猛地一僵,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只是微微偏开了头,避开了那冰冷的触碰。她没有回答,破碎的呼吸在死寂中清晰可闻。
李承鄞的手停在半空,指尖那点微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他看着她偏开的侧脸,看着她睫毛投下的、细微颤抖的阴影。她身上还残留着米粒的微末气息,那是属于东宫膳房、属于此刻之前那个懵懂“太子妃”的、仅存的一点烟火气。
他忽然直起身,不再看她,大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雕花木窗。
微凉的、带着雨后泥土腥气的夜风猛地灌入,冲散了室内令人窒息的药味和熏香。风掀起他玄色的袍角,也吹动了小枫颊边散乱的发丝。
他背对着她,面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宫阙的轮廓在雨后湿漉漉的黑暗中沉默矗立,像巨大的、冰冷的墓碑群。
“来人。”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峻,甚至更冷,穿透夜风,清晰地传到门外。
一个内侍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门口阴影里。
“传太医,”李承鄞的声音毫无波澜,“太子妃不慎打翻药碗,受了惊,需要安神。”
内侍的头垂得更低:“是,殿下。”
“把这里,”李承鄞的目光扫过地上刺目的药渍和碎瓷,扫过散落的奏折,“收拾干净。”
“是。”
内侍迅速而无声地退下。
李承鄞依旧背对着小枫,站在敞开的窗前。夜风吹动他的衣袖,猎猎作响。他像一尊伫立在悬崖边的黑色雕像,背影绷得死紧,透着一股孤绝的寒意。
小枫撑着书案,慢慢坐起身。喉咙和后背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唇上那点刺目的朱砂红痕,皮肤被粗粝的布料擦得生疼。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清晰的指印,青紫交加,像一道丑陋的枷锁烙印。
她没有哭,也没有质问。只是静静地坐着,在重新灌入的、冰冷的夜风里,感受着身体每一处的疼痛和残留的窒息感。那曾经被药汁强行压下的记忆碎片,此刻如同尖锐的冰凌,在疼痛的刺激下,更加清晰地、带着彻骨的寒意,刺穿着她的意识。
李承鄞没有回头。他只是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要将自己也融入那片浓稠的夜色里。他听到身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听到她压抑的、微弱的吸气声。
“顾小五……”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这三个字像淬了剧毒的针,扎在他自己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而沉闷的绞痛。他猛地握紧了窗棂,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那坚硬的木头捏碎。
风,更冷了。
小枫扶着冰冷的案沿,缓缓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稳。她绕过地上那片即将被清理的药渍狼藉,没有再看窗边那个凝固的背影一眼。
她径直走向内殿的方向,背影挺直,却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碎的纸。只有那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手,泄露着一丝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的恨意与绝望。
脚步声消失在通往内殿的黑暗门廊深处。
李承鄞依旧站在窗前,背脊挺直,如同冻僵。窗外,雨彻底停了。一片湿冷的死寂笼罩下来,沉甸甸地压在殿宇之上,也压在他的肩头。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仿佛只剩下他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无边黑暗的包裹下,缓慢、沉重、带着永无止境的钝痛,一下,又一下,徒劳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