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茧

意识沉在温暖的海底，被轻柔的水流包裹着，缓慢上浮。没有冰冷刺骨的恐惧，没有混乱破碎的幻象，只有一片被阳光浸透的、令人安心的黑暗，和一种被温暖毛毯与沉稳气息严密守护的踏实感。指尖传来的、那片宽厚掌心的温热触感，如同黑暗中唯一真实的坐标，牵引着他混沌的意识缓缓上浮。

张函瑞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掀开。

午后慵懒的金色阳光透过藤蔓的叶隙，在地板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羊毛温暖的纤维气息、新翻泥土的芬芳、绿叶的清新，以及那令人心安的、清冽干净的雪松余韵。

他微微动了动身体，蓬松柔软的毛毯依旧温柔地包裹着他。然后，他猛地僵住。

指尖！

那片温暖的、安稳的触感依旧清晰地存在着！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确认感，微微转动眼珠，看向自己的右手。

指尖，正安然地栖息在张桂源摊开的、温暖宽厚的掌心里。

不是梦。

阳光落在他微蜷的指尖和对方冷白的手掌上，将那里染成一片温润的金色。深褐色的泥土痕迹，如同无声的印章，烙印在彼此相触的皮肤边缘。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皮肤下，沉稳脉搏的微弱搏动，一下，又一下，带着令人心安的节奏，透过指尖传递而来。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安心、羞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上张函瑞的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他像被阳光惊扰的含羞草，几乎是触电般地、猛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指尖温暖的包裹骤然消失，留下细微的空落感和指尖皮肤上清晰的、属于对方掌心的温热印记。

他慌乱地坐起身，毛毯滑落至腰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不敢去看身侧，只能死死盯着自己那只刚刚“越界”的手，仿佛上面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

就在这时——

身侧的沙发传来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张函瑞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弓弦拉满。他屏住呼吸，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向旁边。

张桂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正缓缓坐直身体，姿态带着一丝沉睡初醒的慵懒，却又透着一股骨子里的沉稳。额前散落的碎发被他随意地用手向后捋了一下，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深邃的眉眼。阳光落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张函瑞身上。那双墨色的眼眸如同被晨露洗刷过的寒潭，深邃、平静，清晰地倒映着张函瑞此刻慌乱失措、脸颊微红的模样。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张函瑞的心跳几乎停滞。巨大的窘迫感让他恨不得立刻缩回毛毯里，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想说点什么解释或者道歉，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攥紧了滑落的毛毯边缘，指节泛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几乎要将他淹没时——

张桂源极其自然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指尖那微妙无比的触碰，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微微活动了一下那只曾被张函瑞指尖栖息的手掌，骨节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然后，他站起身，动作流畅而沉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没有看张函瑞，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是径直走向露台边缘那片生机勃勃的藤蔓。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

张函瑞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若无其事地走向那片浓绿，巨大的窘迫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松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脸上的热度。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落在他身上，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身体的疲惫感经过深沉的睡眠，已经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被暖阳烘烤后的舒适慵懒。

他掀开毛毯，也站起身。脚步不再虚浮，踩在深灰色的木地板上，带着一种久违的踏实感。他走到张桂源身边，在距离他半步的位置停下，目光投向那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浓绿藤蔓，也落在那两株刚刚安家落户、显得格外稚嫩的“雪绒”小苗上。

张桂源正微微俯身，仔细查看着藤蔓靠近根部的一处。那里有几片叶子边缘依旧带着些许不健康的微黄卷曲。他浓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他转过身，走向昨天园丁送来的那堆园艺用品。

这一次，他拿起的不是营养土或肥料，而是一个小巧的、银光闪闪的喷水壶。壶身映着阳光，反射出耀眼的光点。他走到露台角落的水龙头旁，接满清水。

提着装了清水的喷壶走回来，张桂源在那片藤蔓前停下。他没有立刻喷洒，而是微微俯身，仔细地观察着叶片的状态和根部的土壤湿度。晨光早已过去，午后的阳光带着更强的热力，藤蔓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似乎也渴望着水分的滋润。

张桂源抬起喷壶。细密如雾的水流无声地喷洒出来，均匀地洒落在藤蔓浓密的叶片和根部周围的土壤上。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晶莹的水珠在深绿色的叶片上滚动、聚集，最终滴落，渗入深褐色的土壤。

清冽的水汽混合着泥土的芬芳再次弥漫开来。张函瑞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阳光下水雾形成的微虹，看着藤蔓叶片在细密水珠的洗礼下舒展开来，焕发出更加油润的光泽。那画面宁静而充满生机。

喷壶的水雾停下。张桂源放下喷壶，目光很自然地移到了旁边那两株小小的“雪绒”苗上。嫩绿的两片叶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娇弱。

他再次提起喷壶，这一次，动作更加轻柔，更加小心翼翼。细密的水雾如同最温柔的呵护，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两片娇嫩的叶片，洒落在幼苗根部周围微润的土壤上。水珠在嫩叶上滚动，像给新生的生命戴上了晶莹的冠冕。

做完这一切，他才放下喷壶。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张函瑞脸上，不再是审视或探询，而是一种极其自然的、带着温和引导的专注。他的视线在张函瑞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了他下意识又想去抚摸右臂内侧那块小小旧疤的、微微蜷起的左手上。

那目光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声的理解和一种……等待。

张函瑞的心脏微微缩紧。他顺着张桂源的目光，也看向自己的左手。指尖蜷曲着，仿佛还残留着上午触碰泥土时的冰凉触感，以及……刚刚从对方掌心抽离时的那份温热。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张桂源。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午后的阳光、摇曳的藤蔓、新生的嫩苗，也映着他自己带着茫然和一丝挣扎的脸。

露台上的风很轻，藤蔓的叶片发出沙沙的低语。泥土的气息、绿叶的芬芳和温厚的雪松香无声地流淌在两人之间。

张函瑞看着张桂源眼中那片沉静的、带着无声邀请的深潭，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蜷缩的左手。那块小小的、颜色略深的旧疤，像一个沉默的结，连接着冰冷刺骨的恐惧和遥远温暖的记忆。

他需要一个答案。需要一个了结。

巨大的勇气混合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缓缓从心底升起。他不再犹豫，也不再躲避张桂源沉静的目光。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他没有去抚摸那块疤痕，而是微微抬起手臂，将右手小臂内侧、靠近手肘关节处的那块小小的、颜色略深的旧伤疤，毫无保留地、清晰地呈现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也呈现在张桂源沉静如水的目光里。

琥珀色的眼瞳里，带着巨大的茫然、初醒的脆弱，和一种孤注一掷般的探寻，无声地询问着那个盘踞心底太久的疑问：

这个疤……它到底是什么？它连接着怎样的过去？那场大火……又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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