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自由城,空气粘稠得如同冷却的油脂,沉甸甸地糊在口鼻上。远处天际线被工业尘埃和夕阳的余烬涂抹成一片病态的橘红,光线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给这栋位于皇后区边缘、不起眼的二层小楼镀上了一层濒死的金色。过于安静。只有几只不知疲倦的知了在窗外的老榆树上嘶鸣,那单调的噪音反而更衬出屋内的死寂,像一层冰冷油腻的膜,覆盖了一切。
汤米·维赛迪就站在这片死寂的中心。
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蓝色夏威夷风格衬衫,丝质的料子,印着夸张的白鹤和棕榈叶图案,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暗淡。汗水浸湿了领口和后背深色的部分,紧贴着他精悍的躯体。精心打理的短发蓬巴杜发型依旧一丝不苟,像凝固的黑色浪涛。
他微微歪着头,棕色眼睛里的光泽是冷的,像两颗被遗忘在冰柜深处的玻璃弹珠,映照着客厅里狼藉的景象。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混合着硝烟刺鼻的余韵,还有一丝……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花香,大概来自窗台上那盆早已无人照料的栀子花。
脚下的长绒地毯,原本是柔和的米白色,现在吸饱了深红近黑的液体,变得湿滑沉重。花纹被彻底掩盖。一个女人面朝下趴在那里,浅色的家居服后背心脏的位置,布料被火药灼烧出一个焦黑的破洞,周围洇开一大片深色,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向外扩张,像一朵邪恶的花在绽放。几英尺外,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仰面躺着,眼睛空洞地瞪着天花板吊灯上蒙尘的水晶坠饰,嘴巴微微张开,似乎临死前还想吸入最后一口这污浊的空气。他身下的地毯颜色更深,几乎成了纯黑。
汤米缓缓抬起右手。手里握着的东西在残阳里闪过一道内敛而致命的金光——一把镀金的柯尔特蟒蛇左轮手枪,.357口径。枪管还带着射击后的微温。
他凑近那黄铜与精钢打造的华丽凶器,双唇微微撅起,对着微微冒烟的枪口,轻轻、慢慢地吹了一口气。一缕极淡的青烟被吹散,无声地消失在血腥的空气里。那动作优雅得像在吹熄生日蛋糕上最后一根蜡烛,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从容。
“清理干净,”汤米的声音响起,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如同冰层下流动的暗河,“里里外外。一根头发丝,一粒弹壳渣子……都不准留下。”
几个穿着深色工装裤和廉价T恤的汉子无声地点头,动作麻利得像一群训练有素的清道夫。他们戴着薄薄的橡胶手套,手里拿着大卷的黑色塑料布和强效清洁剂喷雾罐,开始有条不紊地包裹尸体、覆盖血泊。塑料布展开时发出哗啦的声响,刺耳地打破沉默。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物品移动的摩擦声。空气中开始混入化学清洁剂那种刺鼻的、试图掩盖一切的虚假柠檬香。
汤米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客厅。典型的郊区中产家庭。廉价的组合家具,墙上挂着一幅色彩俗艳的海景印刷画,玻璃茶几上放着一个空果盘,旁边还有半杯没喝完的、已经浑浊的牛奶。电视柜上摆着几个廉价的相框。他踱步过去,拿起其中一个。
照片上是一家三口,在某个阳光刺眼的海滩,穿着可笑的泳衣,冲着镜头傻笑。中间那个男人,戴着眼镜,笑容腼腆,看起来像个中学老师。汤米认识这张脸,上周在罪城港口那个废弃的集装箱里,这张脸在他面前扭曲、哀求,最后在一声沉闷的枪响后归于平静。戴维斯·米勒。DEA(美国缉毒局)埋在他维赛迪帝国深处整整五年的钉子。
就是这颗钉子,让DEA和FBI的突击队像闻着血腥味的鲨鱼,精准地咬碎了他价值数千万美元的“冰块”和“面粉”——家族内部对冰毒和海洛因的隐晦代称。那些装在冷冻龙虾和水果箱夹层里的货,本该顺着罪城繁忙的港口流向整个东海岸和拉丁美洲,变成绿油油的钞票,变成更强大的力量,变成他汤米·维赛迪不可撼动的王座基石。结果呢?全他妈喂了海!
损失的不只是钱,是威信,是他在那些新加入的、来自街头巷尾不同肤色的头目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掌控力。DEA,这块啃不动的硬骨头,油盐不进,像一群被洗了脑的疯狗,死死咬住了他的喉咙。
血债,必须用血来洗。十倍,百倍。米勒只是个开始。找到他在自由城的老巢,把这条线上的污秽连根拔起,是必然的回应。维赛迪家族的行动,如同外科手术般精准而冷酷。情报、踩点、切入、清除……没有多余的声响,没有惊动邻居。现在,只剩下收尾的清理。
汤米把相框随手丢回柜子。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又空洞。照片上那灿烂的笑容被蛛网般的裂痕割得支离破碎。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散发着死亡和清洁剂混合气味的污秽之地。靴底踩在浸透血液的地毯上,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挤压声。
就在他即将迈步的刹那,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嗒…嗒…
像是什么小东西在轻轻敲击木板。微弱,短促,带着一种盲目的、无意识的节奏感。
汤米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冰冷的棕色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锐利如鹰隼。耳朵微微动了一下,捕捉着空气中的每一丝震动。整个房间里的清理动作也瞬间冻结,那几个手下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保持着弯腰包裹或喷洒清洁剂的姿势,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们的教父。空气再次凝固,比之前更沉重,仿佛有看不见的弦被绷紧到了极限。
嗒…嗒…
声音又来了。更清晰了一点。就在脚下,那片被血浸透的、厚重的米白色地毯之下。
汤米缓缓地、无声地蹲下身。他伸出左手,没有戴手套,骨节分明的手指直接按在了地毯潮湿冰冷的表面。他沿着那微弱声响的源头摸索着,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专注。
手指下的地毯纤维湿漉漉、黏糊糊。他用力按压,一处、两处……当按到靠近那个女尸倒伏位置旁边的一块区域时,指尖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感。地毯和下面的地板之间,似乎存在一个极其细微的缝隙。
他朝离得最近的手下偏了下头,眼神示意。那是个叫“屠夫”卡洛的意大利裔壮汉,反应极快,立刻从工具包里抽出一把边缘锋利的短撬棍,递了过来。
汤米接过撬棍,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的神经末梢微微一跳。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再次侧耳倾听了几秒。那细微的敲击声似乎停歇了,但一种更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窸窣声,像小老鼠在刨窝,若有若无地从地板下传来。他眼神一凛,不再犹豫。
锋利的撬棍尖端精准地刺入那微小的缝隙,猛地向上一撬!
“嘎吱——”
一块大约一英尺见方的方形地板被整个撬了起来,露出下面一个黑黢黢的、散发着陈旧木材和灰尘气味的空间。
光线吝啬地投入暗格深处。汤米微微眯起眼,适应着那昏暗。首先看到的是一些杂乱的、被推挤到一边的旧报纸团和破布。然后,在那堆杂物的后面,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孩子。非常小。大概只有两三岁的样子。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小背心和尿布。小胳膊小腿像嫩藕节,蜷缩着,微微颤抖。一张小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乌黑柔软的头发和一小片光洁的额头。
似乎是被突然涌入的光线和头顶的动静惊扰了,那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埋在臂弯里的头慢慢、慢慢地抬了起来。
一张完全属于幼儿的、尚未被世事侵染的脸暴露在汤米俯视的目光下。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带着婴儿特有的柔嫩。小鼻子微微皱着,上面还沾着一点灰尘。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出奇的大,眼白清澈得像最纯净的泉水,瞳孔则是极深极纯粹的黑色,此刻因为极度的惊恐和茫然,睁得滚圆,如同两粒浸在冰水里的、浑圆饱满的黑葡萄,。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成年人世界的复杂情绪,只有最原始的、因巨大未知而产生的恐惧和懵懂。泪水无声地蓄满了那对“黑葡萄”,悬在长长的睫毛上,将落未落。
小孩似乎完全吓傻了,忘记了哭喊,只是用那双湿漉漉、惊恐万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那个如同山峦般笼罩下来的、陌生而可怕的男人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汤米维持着蹲伏的姿势,一手还握着那根冰冷的撬棍,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无形的探针,穿透昏暗的光线,在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来回逡巡。他看到了那双酷似米勒的眼睛轮廓,看到了那尚未被仇恨和算计污染的纯粹恐惧。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得能听见尘埃坠落的海面。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那只刚才还握着撬棍的手。那只手骨节粗大,指节处有常年握枪磨出的薄茧,手背上甚至还有几点刚刚溅上、尚未完全干涸的细小暗红斑点。
那只带着死亡印记的手,就这样朝着暗格深处那个蜷缩的、颤抖的小生命探去。
小孩猛地向后缩了一下,像只受惊的小兽,紧紧贴住冰冷的木板壁,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的、近乎窒息的抽气声。那双“黑葡萄”里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划过沾着灰尘的脸颊,留下两道湿亮的痕迹。
汤米的手停顿在半空。指尖几乎能感受到那孩子呼出的、带着奶腥味的热气。他像是在审视一件极其古怪的物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残忍的好奇。
然后,那根沾着血点、带着硝烟味和撬棍金属寒气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向前一伸,轻轻捏住了小孩一侧那肉乎乎、还挂着泪珠的脸蛋。
触感温热、柔软,带着不可思议的弹性,像刚剥壳的水煮蛋。汤米的手指甚至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小孩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但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流得更凶了,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汤米就这么捏着,看着小孩因恐惧而扭曲的小脸。
终于,他松开了手指。
那只手并没有收回,而是随意地垂落下来,在身侧那块浸透了米勒一家鲜血的昂贵地毯上,用力地蹭了蹭。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擦掉手上沾到的脏水。暗红色的痕迹在他指节分明的皮肤上晕开、淡化。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重新笼罩了暗格开口的光线,将那小小的身影再次投入更深的阴影里。
“屠夫”卡洛和其他几个手下围了上来,伸头看向暗格,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他们看看暗格里那个抖成一团的小东西,又看看他们的教父,谁也不敢先开口。
汤米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越过客厅的窗户,投向外面被夕阳染得一片血红的天际线。自由城的高楼在暮色中如同狰狞的巨兽剪影。
“弄出来。”汤米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吩咐手下搬一件普通的家具。
卡洛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紧笨拙地弯下腰,试图伸手去捞那个孩子。他的手刚伸过去,那孩子就像被烙铁烫到一样,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抽泣,手脚并用地往暗格更深处缩去。
“动作轻点,蠢货!别弄坏了。”汤米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卡洛的动作立刻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带上了点可笑的温柔。他费了点劲,才避过小孩无力的抓挠和踢蹬,像抱一袋价值连城又极易破碎的违禁品一样,把那小小的、颤抖的身体从暗格里抱了出来。小孩被他粗糙的手和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吓得完全崩溃,终于“哇”的一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汤米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哭声有些吵闹。他的视线终于落回到那个被卡洛笨拙地抱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东西身上。小孩哭得小脸通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那双“黑葡萄”眼睛肿成了桃子,却还在死死地、带着一种绝望的控诉盯着汤米。
汤米看了他几秒。那双棕色的眼睛里,依旧没有温度,没有情感。只有一片深沉的、无法解读的漠然。然后,他移开目光,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他掏出西装内袋里一块折叠整齐的、带着淡淡古龙水味道的真丝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尤其是刚才捏过小孩脸蛋和蹭过地毯的那两根。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清洁仪式。
“带回去。”他开口,声音低沉,穿透了孩子的嚎哭,“洗干净,喂饱。”
他把擦过手的丝帕随手丢在脚下那片深色的地毯上,洁白的丝帕迅速被污血浸染。
“当条小狗养着。”他最后说,语气平淡得像在决定晚餐吃什么。随即,他不再看那孩子一眼,迈开步子,靴子踩过血泊和丝帕,径直向门口走去。蓝色衬衫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融化成一片冷酷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