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兄弟”车会的喧嚣像海潮一样从西岛北部涌来,即使隔着厚重的星岛围墙,也隐约能感受到那股混合着引擎轰鸣、廉价音响和人群亢奋的震动波。恩里科·科斯塔——不,现在该叫恩里科·维赛迪了——站在自己别墅那间巨大、冰冷、弥漫着皮革和机油味的车库里,手机贴在耳边。
“恩里科。”电话那头,汤米·维赛迪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背景里隐约的引擎嗡鸣(恩里科知道,那肯定是汤米自己的“地狱火”在某个空旷通道上低吼)。“车会很热闹。但没你的事了。回来。”
恩里科布满老人斑、皮肤松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是,教父。我这就…”
“开你自己的车。”汤米打断了他,语气随意得像在吩咐晚餐加瓶酒,“车库最里面那辆。别开你那辆老掉牙的雪佛兰了。也别再…涂脂抹粉。”汤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黑色幽默的嘲弄,“看着累。车载系统里给你发了条路线。开出来,按路线走。”
电话挂断了。忙音在寂静的车库里显得格外清晰。
恩里科缓缓放下手机。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作。车库顶棚的冷光灯投射下惨白的光线,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了他那张精心修饰过的、如同风干橘子皮般的“老管家”的脸。他抬起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松弛下垂的眼角皮肤。触感油腻而虚假。他有多久没看过自己真实的脸了?十年?十五年?
他走到墙边巨大的落地镜前。镜子里映出一个穿着廉价灰色工装裤、佝偻着背脊、眼神浑浊的老朽形象。这是他给外界的印象,是汤米·维赛迪身边那道永远沉默、永远可靠、如同影子般毫无威胁的屏障。一个完美的伪装。
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击着他布满褶皱的手背。他拿起洗手池旁那块强效卸妆皂,没有犹豫,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涂抹在自己脸上、脖颈上、手上。油腻的粉底、刻意加深的皱纹油彩、染白鬓角的发蜡…在泡沫和清水的冲刷下,如同肮脏的油污般层层剥落。
水声哗啦。
泡沫流淌。
镜子里那张脸,如同被剥去了层层伪装的古卷,渐渐显露出被岁月尘封的真实。
松弛的皮肤变得紧实,老年斑消失无踪,浑浊的眼神褪去伪装,变得锐利、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眼角的皱纹依旧存在,却不再显得垂垂老矣,反而像刀刻般增添了几分历经沙场的硬朗。下巴的线条清晰而有力。被染白的头发洗去伪装后,露出了浓密、粗硬、夹杂着些许灰白的深棕色。镜子里的人,不再是那个行将就木的老管家恩里科·科斯塔。而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精悍、冷峻,浑身上下散发着如同剃刀般锋利危险气息的男人——恩里科·维赛迪。家族的二把手,阴影中的利刃。
他看着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不是得意,不是解脱,而是一种…久违的、冰冷的真实感。他对着镜子,无声地翕动嘴唇,立下誓言:“永不…再涂。”指尖划过紧实的脸颊皮肤,感受着那真实的触感。
他转身,走向车库最深处。那里,一块巨大的防尘布覆盖着一个流线型的轮廓。他抓住布角,猛地掀开!
灰尘在光柱中飞扬。
一辆车显露出来。
兰博基尼Countach。但已面目全非。
曾经标志性的、如同未来战机的棱角被极致地打磨和重塑。整个车身骨架,从头到尾,完全覆盖着一层哑光、深灰、如同钢铁巨兽皮肤般的碳纤维车衣,吞噬着光线,散发着冰冷而致命的质感。那对曾经复古、不符合空气动力学但极具辨识度的跳灯,被彻底移除,取而代之的是内嵌于前脸、如同猛兽眯缝起的双眼般的一体式狭长灯带,此刻熄灭着,幽深莫测。
前脸没有“地狱火”那种过分张扬、咄咄逼人的侵略性线条。取而代之的是由黑色前扰流板和低置进气栅格勾勒出的、充满力量感的简洁线条,如同大型掠食者在发动致命一击前,微微伏低身体、收敛爪牙、只露出寒光一线利齿的蓄势姿态。车身所有扰流板都设计得异常锋利、轻薄,如同精工锻造的匕首,完美地融入车体线条。巨大的尾翼并非外露的张扬机翼,而是巧妙地设计成可升降隐藏式,与车尾融为一体,只在需要时才显露峥嵘。风洞的造型同样锐利,但气势却异常内敛,如同精心计算过的杀戮效率。
车身上所有的包围边缘、风洞下沿,都镶嵌着一圈细如发丝、却无比醒目的血红色线条包边。如同为这头钢铁巨兽描上了嗜血的唇线。剪刀门上,用同样血红色的意大利语花体书写着:“INFERNO DEMON - RANGER DI FERRO - E.V.”(炼狱魔 - 铁血游侠 - E.V.)。车头中央,一个同样血红色的“V”字标志,如同滴血的烙印。透过碳黑色的轮毂辐条,可以看到里面巨大的、同样被喷涂成血红色的高性能刹车盘。
哑灰的碳黑,刺目的血红。极致的低调,极致的杀戮暗示。它不像“地狱火”那样嚣张地宣告存在,它更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妖刀,收敛着锋芒,等待着饮血的时刻。
恩里科的手指抚过冰冷光滑的碳纤维引擎盖。指尖传来坚硬、毫无温度的触感。他看着这头沉默的钢铁凶兽,思绪却飘回了很久以前。
他对汤米·维赛迪的印象,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家人”,而是如同这辆“炼狱魔”一般,精准、高效、冷酷的统治机器。但汤米有一点,恩里科从不怀疑:他绝不会亏待那些“忠心耿耿,同时身怀绝技的兄弟”。他对背叛者的惩戒有多残酷、多令人胆寒,他对真正“家人”的厚待就有多直接、多丰厚。财富、权力、尊重…只要你有价值,且永不背弃,汤米会毫不吝啬地将其堆砌在你脚下。
他想起汤米有一次在星岛府邸露台上,看着远处罪城的霓虹,手里晃着威士忌,突然提起的往事:“肯·卢森博格…那会儿在哈伍德区,在罪城最初的血雨腥风里,他是唯一没在我背后捅刀子的人。至少当时是。”汤米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模糊,“我那时以为,这就够了。够得上‘兄弟’两个字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冰冷而嘲讽,“结果呢?在更大的蛋糕面前,在DEA的镣铐威胁下,他还是露出了狗屎的本色。大概…是当年还没那个胆子背叛罢了。”
“还有兰斯·万斯,”汤米的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像是在咀嚼一个苦涩的笑话,“那个多米尼加疯子。一起冲进迪亚兹这狗窝(他指了指脚下的府邸)的时候,在后备箱塞给我M4,喊着要一起发财。结果呢?最后关头,他选了桑尼·弗雷利那条死路。”汤米喝了一口酒,眼神幽深,“我那时觉得…难以置信。不可理喻。我把他们当兄弟,当家人。他们却把我当踏板,当筹码。”
沉默了很久,汤米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后来,盘子越做越大,我才明白过来。干我们这行,‘忠诚’这两个字,比快餐店里隔夜的汉堡还要廉价。背叛?那是家常便饭,是空气里的灰尘,多得你都懒得去数。所以,真正可信的‘家人’…”汤米转过头,那双棕色的眼睛在暮色中锐利如鹰隼,直视着当时还叫科斯塔的恩里科,“…从来都是万里挑一。比钻石还稀罕。”
汤米站起身,走到露台边缘,俯瞰着他的王国:“我砸烂了科萨·诺斯特拉那些老掉牙的血统规矩,把维赛迪家族变成了什么人都能进的‘大杂烩’。但有一点,不管他是意大利佬、爱尔兰炸药桶、俄国北极熊,还是街头爬起来的野狗崽子…”他转过身,目光再次锁定恩里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只要他进了这个门,认了这个家,‘忠诚’就得是从一而始,从一而终的产业基石!没有这个,金山银山也是沙滩上的城堡,风一吹就倒!”
汤米走近几步,伸出食指,隔着空气,虚虚地点了点恩里科的胸口。那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感:“而你,科斯塔(当时还没改姓),”汤米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意味,“当现在的黑道崽子们都在背后互相捅刀子、连爹妈都能出卖的时候,你心里…还装着点西西里老派的稀罕品。”汤米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难得的、近乎真实的弧度,用清晰而流畅的意大利语说出了那句话:
“La nostra cosa.” (我们的事业。)
回忆的潮水退去。车库里的冰冷空气重新包裹住恩里科。他看着眼前这辆名为“炼狱魔”的钢铁凶兽,那血色的线条在冷光下仿佛在无声地流动。汤米兑现了他的话。这辆车,这个姓氏,这份站在权力顶端的地位,就是对他那份“西西里老派稀罕品”的回报。一份冰冷、沉重、染血的回报。
他拉开车门。顶级皮革混合着碳纤维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剪刀门向上扬起,如同恶魔展开骨翼。他坐进包裹性极强的桶形座椅,双手握住包裹着Alcantara、底部镶嵌着金属铭牌(刻着E.V.)的方向盘。触感冰冷而真实。
车载屏幕亮起,显示出汤米发来的路线图。一条蜿蜒的线,从星岛出发,穿过虾岛电影场的边缘,掠过维赛迪联合大厦的阴影,最终指向罪城港深处的一个具体坐标——一个远离喧嚣、靠近废弃集装箱区的僻静码头。
恩里科没有启动引擎。他静静地坐了几秒钟,感受着座椅贴合身体的支撑感,感受着方向盘冰冷的触感。镜子里,那张洗尽铅华、恢复冷峻本真的脸,映在深色的车窗上。
然后,他按下启动按钮。
嗡——!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而浑厚的咆哮!不同于“地狱火”那种如同地狱磨盘的嗡鸣,这声音更加内敛、更加浑厚,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纯粹的暴力感,瞬间充满了车库,震得空气都在颤抖!仪表盘亮起幽蓝的光芒,转速表指针微微跳动。
恩里科挂挡。轻点油门。
“炼狱魔”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悄无声息地滑出车库,驶入星岛宁静而奢华的街道。车头那内嵌的一体式灯带瞬间亮起——第一档,是冰冷、纯粹、毫无温度的白色光柱,如同手术刀般切割开夜色。车身周围那圈血色的包边,在白色灯光的映衬下,如同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没有再看后视镜里那座灯火通明的府邸。方向盘一打,“炼狱魔”带着低沉的咆哮,融入了星岛通往罪城主岛的跨海大桥车流。白色的灯光如同两道冰冷的视线,穿透夜色,坚定地驶向汤米·维赛迪指定的、未知的终点。车尾那隐藏的尾翼纹丝不动,如同收拢的致命利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