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枪

“我…我能…试试吗？”

丹尼尔的声音在雨夜里尖利得像根针，带着哭腔，裹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执拗。他小小的手指，沾满泥水，直直地指向地上那个被黑色塑料布边缘触碰着、因绝望而剧烈抽搐的克劳福德。

探照灯惨白的光柱下，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雨点砸在冰冷的钢铁、湿透的衣物和油腻的地面上，发出密集而单调的噼啪声，成了这死寂中唯一的背景音。围着克劳福德的阴影们动作彻底僵住，如同石化。拿着塑料布的那个，手悬在半空，黑色的塑料布在雨水中沉重地向下坠着。克劳福德那只还能睁开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从纯粹的绝望中炸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恐，死死钉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汤米·维赛迪微微歪了下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缓缓地从克劳福德那张扭曲的脸上移开，落在了丹尼尔仰起的、苍白湿透的小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赞许，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工具第一次使用前的状态。

几秒钟的死寂。

汤米终于动了。他没有看丹尼尔，而是朝着旁边一个阴影极其轻微地偏了下头。那阴影立刻会意，无声地后退一步，手伸进工装内袋，掏出一个东西。不是枪。是一个被厚厚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

阴影动作麻利地解开油布，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油布剥落，露出的东西在惨白的探照灯光下闪着内敛而致命的幽光——一把短管双筒霰弹枪。枪管被截短到极限，木质枪托也做了缩短处理，显得异常紧凑、凶悍。枪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只有金属本身冰冷的质感。

阴影双手捧着这把凶器，如同呈上一件圣物，恭敬地递向汤米的方向。

汤米没有接。他甚至没有看一眼那把枪。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丹尼尔脸上。

阴影立刻明白了。他转向丹尼尔，保持着双手捧枪的姿势，单膝跪地，将枪的高度降到丹尼尔能够触及的位置。冰冷的枪身和沉重的质感，即使在阴影手中，也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丹尼尔乌黑的大眼睛，从克劳福德身上移开，落在了那支短管霰弹枪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雨水的冰冷，此刻似乎被那金属的寒意彻底取代。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汤米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平稳，穿透雨声，清晰地钻进丹尼尔的耳朵，也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教他。”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律。

捧着枪的阴影立刻转向丹尼尔。他动作没有一丝拖沓，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机械地复述操作手册：“左手托住护木底部，靠近扳机护圈。右手握紧枪托尾部，虎口贴紧抵肩处。食指伸直，放在扳机护圈外，别碰扳机。”他一边说，一边用动作示意着位置。霰弹枪在他手中显得巨大而沉重。

丹尼尔的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他看着阴影示范的动作，又看看那黑洞洞的、粗大的枪口，再看看地上克劳福德那只充满极致恐惧、仿佛要凸出眼眶的眼睛。胃里一阵翻搅，但他强忍着。他伸出沾满泥水的小手，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按照阴影的指示，笨拙地、极其困难地去抓握那把对于他来说过于庞大的凶器。

左手勉强托住了冰冷的护木底部，粗糙的金属纹路硌着他柔嫩的手心。右手想要握住枪托尾部，但小手根本包裹不住。他只能用小臂和手掌根部死死抵住枪托的末端，虎口根本贴不到抵肩处。食指僵硬地伸着，远离扳机护圈。

阴影无声地调整了一下丹尼尔的手势，让他的小臂更稳固地顶住枪托后端。“头低下，脸颊贴住枪托。”阴影的声音毫无波澜。

丹尼尔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冰冷的、带着雨水和金属腥味的枪托木贴上了他湿漉漉的脸颊。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一颤，几乎要松开手。

“瞄准。”阴影的声音像冰冷的指令。

丹尼尔被迫抬起眼。视线沿着缩短的枪管向前延伸。枪管尽头，是那张在惨白灯光下扭曲放大的脸——霍华德·克劳福德。泥水、血污、淤青、那只因恐惧而圆睁到极限、布满血丝的眼睛……所有的细节，透过粗大的霰弹枪口，都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狰狞。

克劳福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血块堵住的绝望气音，仅剩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枪口，又看向枪口后面那张苍白、稚嫩、被恐惧扭曲的小脸。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让他全身筛糠般颤抖，断臂在泥水里无助地划动。

丹尼尔的小手抖得更厉害了。冰冷的枪身沉重得像一座山。脸颊贴着冰冷的枪托木，那股金属和油的味道混合着血腥气直冲鼻腔。瞄准镜（如果有的话）里那张绝望的脸，不断在视野里晃动、放大。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地毯上。散落的玩具士兵。他拿起其中一个绿色的塑料士兵。小小的手指，捏住塑料士兵的头颅和肩膀连接处。用力。

咔吧。

清脆的断裂声。

“叛徒。”

那个冰冷的词，像幽灵一样在他脑中回响。玩具士兵空洞的眼睛。地上这个人，也是叛徒吗？他背叛了谁？汤米吗？就像…就像肯·卢森博格？像兰斯·万斯？

混乱的思绪像冰冷的潮水冲击着他幼小的神经。恐惧、冰冷、沉重、还有一丝被灌输的、懵懂的“责任”或“任务”感，混杂在一起。他小小的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牙齿死死咬着下唇，渗出的血丝混着雨水流进嘴里，带着咸腥的铁锈味。

汤米靠在冰冷的“炼狱魔”车身上，指尖的打火机再次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开合。他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目光穿透雨幕，落在丹尼尔颤抖的背影和那把与他体型极不相称的凶器上，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任何阻止。只有纯粹的、冰冷的等待。

恩里科·维赛迪站在几步之外的阴影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在他洗尽铅华、恢复冷峻的脸上留下道道水痕。他那双如同淬毒匕首般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锐利地、如同鹰隼般锁定着丹尼尔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的右手，随意地垂在身侧，指尖距离腰间枪套里的银色点38左轮，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丹尼尔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抽泣。他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所有的恐惧、挣扎、混乱，似乎都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冰冷压力挤到了角落，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被驱动的执拗。

他抵在枪托末端的小臂，用尽全身力气向前顶去！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压进自己的骨头里！同时，那只僵硬地伸在扳机护圈外、沾满泥水的右手食指，猛地弯曲！

没有瞄准。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被恐惧和压力逼到绝境的、本能的动作！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小型炸弹爆炸般的巨响瞬间撕裂了雨夜的死寂！比任何赛车的引擎轰鸣都要狂暴！短管霰弹枪的后坐力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丹尼尔那单薄瘦小的身体上！

“啊——！”

丹尼尔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惨叫！小小的身体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猛地向后倒飞出去！沉重的霰弹枪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几米外湿滑的混凝土地面上！

丹尼尔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湿透、布满碎石的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右肩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小小的手臂瞬间失去了知觉。他蜷缩在泥水里，痛苦地呻吟着，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惊吓而剧烈地痉挛、颤抖。

探照灯惨白的光芒下，硝烟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火药味。

地上，克劳福德的身体猛地向上弹了一下，像一条被扔上甲板的鱼！他的胸口，靠近肩膀的位置，被近距离的霰弹轰出了一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窟窿！破碎的布片、撕裂的肌肉组织、断裂的骨头茬子和暗红色的血液、组织液混合在一起，在惨白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酱紫色！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半个胸腔掀开！但他还没有立刻死去！

“呃…呃…”克劳福德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恐怖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那只还能睁开的眼睛，瞳孔已经彻底扩散，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茫然。身体在泥水里剧烈地抽搐、扭动，断臂疯狂地拍打着地面，溅起肮脏的水花。每一次抽搐，那个巨大的伤口里都涌出更多的血沫和破碎的内脏碎块。生命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痛苦的方式，从他残破的躯体里飞速流逝。

恩里科动作快得像一道撕裂雨幕的闪电。没有任何多余的步骤。他一步跨到克劳福德还在剧烈抽搐的身体旁，右手在腰间一抹，那支银色的点38左轮已经握在手中。他甚至没有完全停下脚步，只是微微俯身，枪口几乎抵在了克劳福德因痛苦而大张的、嗬嗬作响的嘴巴上方，眉心正中。

砰！

一声短促、沉闷、如同榔头敲击朽木的枪响。

克劳福德剧烈抽搐的身体瞬间僵直。那只扩散的瞳孔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泽。眉心处，一个细小的、边缘焦黑的弹孔，正缓缓渗出暗红色的血液。所有痛苦的声音、徒劳的挣扎，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只剩下那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霰弹伤口，还在无声地涌出温热的液体，迅速被冰冷的雨水稀释、冲淡。

恩里科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他手腕一抖，退出冒着青烟的弹壳。黄铜弹壳掉落在泥水里，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熟练地检查了一下转轮，将枪插回腋下枪套。动作行云流水，精准得如同呼吸。雨水冲刷着他冰冷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

他这才转过身，目光扫过蜷缩在泥水里、痛苦呻吟、浑身湿透颤抖的丹尼尔。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冰冷的、职业性的评估。他走到那把掉落在不远处的短管霰弹枪旁，弯腰捡起。冰冷的枪身上沾满了泥水。他掏出刚才那块油布，动作一丝不苟地开始擦拭枪身上的污渍和雨水，仿佛在保养一件珍贵的工具。

“第一次都这样。”恩里科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穿透雨声，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他擦拭枪管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丹尼尔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右肩的剧痛像火焰一样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冲击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他听到了那声终结的枪响，听到了恩里科冰冷的话语。但他没有抬头。他的小脸埋在沾满泥泞和雨水的臂弯里，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没有焦距地望向几米外那片被探照灯光照亮、又被雨水不断冲刷的混凝土地面。那里，一滩迅速扩大、又被雨水不断稀释的暗红色液体，正蜿蜒流淌。

雨水砸在地面的血泊里，溅起微小的、猩红的水花。

汤米·维赛迪靠在那辆散发着冰冷哑灰光泽的“炼狱魔”车身上。他手中的打火机，“叮”地一声，再次合拢。他抬起眼，目光极其平静地掠过地上克劳福德彻底静止的尸体，掠过恩里科擦拭枪支的身影，最后，落在那团蜷缩在泥水里、无声颤抖的小小身影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雪茄，叼在嘴角。打火机“嚓”地一声点燃，幽蓝的火苗在雨幕中跳跃了一下，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和那双深不见底的棕色眼眸。他深吸一口，浓郁的烟雾在惨白的探照灯光柱中缓缓升腾、盘旋，最终被冰冷的雨点打散、吞噬。

远处，清理组的阴影们无声地围拢上来，重新展开了那卷厚重的黑色塑料布。哗啦的塑料声再次响起，覆盖了地上那滩暗红的印记，也覆盖了那个刚刚被终结的生命。

雨，依旧冰冷地下着。冲刷着码头的罪恶，也冲刷着那个蜷缩在泥泞中的孩子空洞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