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那股廉价烟草的辛辣味还没散尽,混合着粉笔灰的粉尘气息,像一层粘腻的油膜糊在每个人的口鼻。数学老师气得脸色发紫,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用颤抖的手指着门口,对着那个雀斑女生逃离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反了……都反了天了……” 他猛地抓起讲台上那半截断掉的粉笔,狠狠摔在地上,白色的粉末在坑洼的水磨石地面上炸开一小片惨淡的烟花,随即被灰尘吞没。他不再看任何人,尤其是后排那个烟雾缭绕的角落,只是背过身,用发抖的手在黑板上徒劳地写着早已无人关注的公式,粉笔刮擦黑板的尖利噪音代替了语言,像濒死者的哀鸣。
教室里死寂一片。之前的嗡嗡议论声消失了,只剩下粉笔尖刮擦的噪音和日光灯管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低鸣。所有醒着的学生都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座位上,低着头,目光死死锁在面前同样布满刻痕的桌面上,仿佛那粗糙的木纹里藏着逃离这个地狱的密码。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只有后排靠窗的那个角落,烟雾依旧在缭绕。
郭燝川靠坐在椅子里,姿势甚至比之前更加放松,像一头餍足后假寐的狮子。他夹着香烟的手指随意地搭在刻满脏话的桌沿,灰白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他微微仰着头,目光空洞地穿透天花板上那层蒙尘的塑料灯罩,投向更虚无的某处。那张带着新鲜擦伤的侧脸在烟雾中半明半暗,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刚才点燃的不仅是一支烟,而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自己与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彻底隔绝。
南言就坐在他旁边,近得能清晰闻到那呛人烟雾里更深处的一丝铁锈般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或许来自郭燝川衣襟上那暗红的污迹,或许来自他指关节未愈的伤口。南言的背脊依旧挺直,像一根倔强的旗杆插在这片污浊里。他面前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那道粒子碰撞轨迹的题目旁边,一个浓重的、因为刚才的停顿而洇开的墨点,像一块丑陋的污渍,覆盖了原本精确的几何图形。
他没有试图去修改那个墨点。他只是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习题册上,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握着笔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边缘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新月形的凹痕。他能感觉到旁边那道冰冷的、带着审视和嘲弄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一遍又一遍地扫过他僵硬的背脊,扫过他握着笔的、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扫过习题册上那个刺眼的墨点。
这无声的、持续的、如同凌迟般的审视,比刚才的敲击声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郭燝川搭在桌沿、夹着香烟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截积了许久的、长长的灰白色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悄无声息地断裂、坠落。
它没有掉在地上。
它像一片轻飘飘的、肮脏的雪花,带着烟草燃烧后残留的余温,精准地、慢悠悠地,落在了南言习题册上那道粒子碰撞轨迹图的中央。不偏不倚,正好覆盖在那个因他心神震动而留下的、浓重的墨点之上。
灰白的烟灰覆盖着浓黑的墨迹。
一股极其细微的、纸张被灼烫的焦糊气味,混合着烟草的辛辣,瞬间弥漫开来。
南言的身体猛地僵住!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笔杆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轻响。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视线死死钉在那片覆盖在墨点上的灰白烟灰上。他能感觉到那一点点残留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页,灼烧着他指尖的神经末梢。
郭燝川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带着极致嘲讽和残忍快意的弧度。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层漠然的冰壳下,似乎有某种黑暗的东西在无声地翻涌、沸腾。他欣赏着南言那瞬间的僵硬和瞳孔深处被强行压制的惊怒,仿佛那是世上最甘美的琼浆。
他那只夹着烟的手,终于动了。但不是去弹掉烟灰,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恶意,将燃烧着的、猩红的烟头,朝着自己的桌面——那张刻着他名字、遍布烟疤和脏话的桌面——按了下去!
“滋……”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毒蛇吐信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灼烫声响起!
猩红的烟头,带着毁灭一切的高温,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烙印在早已伤痕累累的桌面上!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焦糊味猛地炸开,粗暴地盖过了之前的烟味和粉笔灰气息!新的、丑陋的、边缘翻卷着焦黑木屑的伤疤,在那些陈旧的刻痕和烟疤中间诞生,青白色的烟雾带着毁灭的气息,从灼烫点袅袅升起,扭曲着融入浑浊的空气。
这一次,不再是落在习题册上无足轻重的烟灰。
这一次,是彻底的、暴烈的、带着自毁意味的焚烧!
南言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毫无遮挡地、直直地看向郭燝川!他的眼睛里不再是深不见底的平静,而是翻涌着剧烈的惊愕、难以遏制的愤怒,以及一种被这赤裸裸的暴戾和自毁冲击到的、难以言喻的震动!他挺直的背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晃动,像被狂风吹折的芦苇。
就在这时——
“哐当!”
教室后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班主任王老师如同踩着风火轮般冲了进来,那张刻薄的脸上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嘴唇哆嗦着,涂着劣质口红的颜色像凝固的血痂。她显然是被那刺鼻的焦糊味引来的。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瞬间就锁定了烟雾升腾的源头——郭燝川和他桌上那个还在冒烟的、新鲜的焦黑烙印!
“郭!燝!川!”她尖利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劈叉,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刺得人耳膜生疼,“你疯了?!你想把学校点了是不是?!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垃圾!人渣!社会的渣滓!!”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刻薄的词汇如同毒液般喷射而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的恶毒。
她几步冲到郭燝川桌前,完全无视了旁边的南言,肥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郭燝川的鼻子上:“滚!给我立刻滚出去!滚出我的教室!滚出这个学校!看见你就恶心!你这种垃圾就该烂在少管所!一辈子别出来污染空气!”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唾沫星子喷溅出来。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又陷入另一种更加恐怖的死寂。所有学生都吓得缩紧了脖子,连呼吸都屏住了。
郭燝川在王老师冲进来咆哮的瞬间,脸上的漠然和那丝残忍的玩味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暴怒!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冰层轰然碎裂,露出下面翻腾的、毁灭一切的岩浆!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狂暴的劲风,椅子被他粗暴的动作带得向后翻倒,“哐啷”一声巨响砸在地上!
他不再看桌上那个新鲜的烟疤,也不看旁边脸色苍白的南言。他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死死地、如同要噬人般盯住了近在咫尺、唾沫横飞的王老师!
“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不再是沙哑,而是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胆寒的暴戾和杀意。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择人而噬的凶煞之气,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让疯狂叫骂的王老师都瞬间一窒,脸上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郭燝川没有再逼近,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用那双燃烧着、仿佛要将眼前一切焚烧殆尽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着王老师那张因恐惧而微微扭曲的脸。那眼神里的凶光如同有千钧之重,压得王老师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刚才喷涌而出的恶毒词汇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堵在了喉咙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里只剩下焦糊味、烟味、粉笔灰味,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对峙。
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郭燝川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在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毁灭欲。然后,他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他抬起脚,那只沉重的工装靴带着碾碎一切的力道,狠狠地、毫不犹豫地踩过地上那本被烟灰覆盖了墨点的物理习题册,将它更深地碾进布满灰尘和污垢的地面。
他头也不回,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暴戾硝烟和未散的烟草气息,大步流星地走向后门,高大的身影如同裹挟着风暴,瞬间消失在昏暗的走廊深处。
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十七班每个人的心脏上。
王老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色灰败,嘴唇还在无意识地哆嗦着,扶着旁边的课桌才勉强站稳。教室里依旧死寂,只有日光灯管还在“嗡嗡”地低鸣,像垂死者的哀叹。
南言依旧坐在座位上。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那本被郭燝川的靴子彻底踩进污垢里的习题册。崭新的封面沾满了黑黄的泥灰,清晰地印着半个脏污的鞋印,书页边缘被碾得卷曲破损。而书页上,那片灰白的烟灰依旧覆盖在浓黑的墨点之上,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丑陋疮疤。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挺直的背脊,在郭燝川离开后,几不可察地、微微地塌陷了一瞬,如同承受了无形的重压。但下一秒,他又强迫自己挺直,像一根被压弯又顽强弹起的青竹。
他伸出手,没有去拂开书页上的烟灰,也没有去捡起那本被踩踏的书。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固执,重新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一模一样的、崭新的物理习题册。
他把它放在自己面前那张同样布满刻痕的桌面上。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然后,他翻开它。崭新的书页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拿起笔,笔尖悬停在洁白的纸页上,微微侧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蒙蒙的天空。那姿态,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那灼烫的烟疤、那暴戾的对峙、那踩踏的书本、那歇斯底里的辱骂……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梦。
他的平静,像一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壁垒。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固执的抵抗。
空气里,焦糊味、烟味、粉笔灰味、王老师身上劣质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如同这座“垃圾场”永不消散的腐朽气息。而那本被踩踏的习题册,像一具被遗弃的残骸,静静地躺在南言脚边的尘埃里,书页上,烟灰覆盖着墨点,像一个沉默的、燃烧过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