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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雾脩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翻到了一篇来自自己十七岁的日记。
7月15日 多云转雨
治疗室的立式钢琴在梅雨季里疯长菌丝,象牙白的琴键爬满青灰色霉斑,像被蛀空的牙齿。当我的手指按下去,发出的不是音符,而是无数只飞蛾振翅的嗡鸣。护士说琴声很正常,可她们记录本上的字迹都在随着震动扭曲,变成一行行五线谱。
深夜值班表从墙上剥落,飘到琴凳上展开。泛黄的纸张突然流淌出黑色琴谱,每个音符都在蠕动着长出触须。我试着弹奏,踏板下压时涌出咸腥的潮水,琴键缝隙里钻出银白色小鱼,鳞片上印着被抹去的诊断日期。
7月16日 雷暴
闪电劈开云层的瞬间,钢琴三角盖里渗出蓝紫色电流。我看见十七岁的自己坐在琴凳上,校服袖口沾着未干的血渍——那是钢琴考级那天摔碎的玻璃奖杯。现在琴键正在吞噬我的指尖,每个黑白键都变成微型绞肉机,将触感磨成粉末撒在潮湿的空气里。
走廊尽头传来不属于这台钢琴的旋律,肖邦的《雨滴》混着金属刮擦声。当我循着声音靠近,发现活动室的钢琴正倒悬在天花板,琴键如瀑布般倾泻着水银,每个滚落的音符都在地面腐蚀出月牙形的坑洞。
7月17日 阴
主治医师说我的幻觉与童年创伤有关,可当他的钢笔划过病历本,笔尖流出的是粘稠的琴油。护士推着的药车叮当作响,金属托盘里的注射器折射出钢琴钢丝的冷光。深夜惊醒时,发现自己正跪坐在琴凳上,十根手指都变成了弯曲的琴槌,敲击着不存在的琴键,空气里漂浮着半透明的琴谱灰烬。
后面的文字没有日期,文字的笔画开始颤抖。
「哥哥来看我了……但是我看不到哥哥的脸。」
「今天有个长得很高的人来看我,他说是我的朋友。可我不记得他了。」
「哥哥又带着一群人来看我,可是我明明没有病。」
郁雾脩的指尖死死抠住日记本边缘,泛黄的纸页在指腹下微微发颤。
梦里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潮湿的雾气将月光绞成絮状。
他猛地将日记摔在桌上,金属锁扣撞出闷响。那些扭曲的日期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太阳穴疼得不行。
喉头发紧,郁雾脩抓起手机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不是忙音,而是潮湿的电流声,像有人在深海里哼唱走调的生日歌。
他忽然注意到日记本的封皮下露出半截照片,抽出时冰凉的触感让指尖发麻。
照片上自己穿着病号服站在医院天台,背后的天空正在融化成粘稠的墨色。
郁雾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
自己薄薄一层,被冷汗浸透的睡衣黏在后背上,他听见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荡的回廊里反复折射。
方才还攥着的手机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沾着露水的青铜门把手,金属表面蚀刻的鸢尾花纹路正在缓慢生长。
拱门后涌出咸腥的雾气,雾中浮现出拜占庭式穹顶的轮廓。马赛克镶嵌画在穹顶流转,圣徒的瞳孔会随着视角变换而转动。
长袍褶皱里藏着无数细小的钟表齿轮,发出咔嗒咔嗒的机械震颤。
他踉跄着扶住雕花栏杆,发现铸铁藤蔓上缠绕的不是铁锈,而是凝固的暗红血珠,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脚下的大理石地砖突然泛起涟漪,倒映出无数个自己在不同时空的残影
调整耳返的脸、戴着防毒面具的现代青年、身披锁子甲的中世纪骑士。
这些倒影同时伸出手来,指尖在虚空中交叠成螺旋楼梯,通向悬浮在雾气里的哥特式钟楼。
铜钟表面布满象形文字,当钟声响起时,那些文字竟化作成群的乌鸦振翅而起。
走廊尽头的落地镜突然扭曲成漩涡状,镜中本该是自己的位置,却浮现出无数扇虚掩的门扉。
每扇门后都传来不同频率的低语,混合着留声机沙哑的古典乐,像无数条蛇在耳膜深处吐信。
他颤抖着伸手触碰镜面,冰凉的触感瞬间蔓延到脊椎,镜中所有门同时打开,涌出的不是光线,而是粘稠如沥青的黑暗。
黑暗如潮水退去的刹那,郁雾脩踉跄着跌入一片金红。
雕梁画栋的飞檐掠过头顶,鸱吻在暮色里张着獠牙,朱漆廊柱上盘绕的赤龙鳞片泛着磷火般的幽光。
他低头发现缠枝莲纹锦缎服饰已取代湿透的睡衣衬衫,衣裾扫过青砖时,竟惊起满地沉睡的银杏叶。
那些枯叶簌簌翻动,叶脉间渗出朱砂写就的谶语。
远处传来编钟清越的回响,穿过垂落珍珠帘幕的月洞门。回廊转角处,青铜雁鱼灯摇曳的烛火里。
侍女的襦裙拖过潮湿的石板,裙角沾染的却不是泥水,而是带着冷香的霜花。
宫墙根下的青苔正在疯长,缝隙里嵌着破碎的玉简,篆书铭文在他靠近时突然发出蜂鸣,玉简碎片悬浮而起,在空中拼凑出半幅星图,北斗第七星的位置赫然悬着一轮血色残月。
“阿雾,你在这作甚呢?”
话音裹着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时,郁雾脩脖颈骤起一层鸡皮疙瘩。
转身瞬间,绣着云纹的广袖堪堪擦过他绷紧的下颌。
王橹杰身着玄色织金蟒袍,玉带扣上的螭龙浮雕泛着暗红,本该清亮的眼里凝着层化不开的阴翳。
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极了方才镜中扭曲的笑容。
“王橹杰,你......”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却撞进身后冰凉的朱漆屏风。
王橹杰抬手替他扶正歪斜的束发玉冠,指腹触到发间的刹那,郁雾脩突然看见自己袖口露出的半道狰狞伤疤。
那形状与欧式回廊里铸铁藤蔓上的血痕如出一辙。
更骇人的是,随着对方俯身靠近,自己皮肤下竟浮现出细密的齿轮纹路,在暗红的日光里若隐若现。
郁雾脩刚想细看,就醒了过来。
凌晨三点的空气沉得像浸了水的呢绒,郁雾脩盯着天花板裂缝里渗出的月光,听着秒针在寂静里割开粘稠的回响。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像枚钉进视网膜的锈钉。
床头柜上的玻璃罐里泡着银杏叶标本,叶脉间沉淀的朱砂碎屑,正随着他起伏的呼吸微微震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