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丽!小心!”
金离瞳的声音裹挟着战场特有的尖锐与急迫,像一阵裹着金属碎屑的风猛地刮来,劈开了空气。罗丽正全神贯注地凝聚粉色的治愈光球,指尖的光芒温柔而坚定。那声警告撞入耳膜的瞬间,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向侧面闪避,动作轻盈得像被风吹拂的花瓣。一道裹挟着毁灭气息的、冰冷的金色剑气几乎是擦着她飞扬的发梢呼啸而过,带起的劲风割得脸颊生疼。
安全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还没来得及在心头扩散开,头顶却骤然一轻,仿佛有什么维系着的东西被无情地扯断了。
罗丽的心猛地一沉。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发顶,指尖只触碰到空荡荡的柔软发丝。那个精巧的、由最坚韧的精灵藤蔓和清晨露珠凝结的晶石编织而成的花冠,她最珍爱的头饰,此刻已不在原位。视线仓惶下移,正好捕捉到它最后的坠落——在坚硬冰冷的石地上,发出一声微弱却清晰得刺耳的脆响。
“啪嗒。”
花冠优雅的圆弧被彻底摔碎,几片薄如蝉翼的粉色花瓣可怜兮兮地散落在一旁,晶莹的露珠宝石滚落尘埃,瞬间蒙上了灰败的颜色。断裂的藤蔓茬口支棱着,像无声的控诉。
战场上喧嚣的厮杀声、兵刃交击的锐响,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罗丽的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地上那堆破碎的、闪耀着最后一点微光的残骸。时间凝滞了一瞬,血液冲上耳膜,发出轰鸣。
金离瞳高大的身影裹着一身硝烟气息冲到了近前,沉重的金属战靴踏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他显然也看到了那散落一地的碎片,覆盖着金属面甲的脸庞看不出表情,但那双熔金般的眼眸,却清晰地掠过一丝罕见的、近乎无措的僵硬。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覆着臂铠的手指笨拙地指向地上:“我…那个…我不是…”
“金!离!瞳!”罗丽猛地抬起头,声音尖锐得几乎劈开了周围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渣砸出来。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星光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炽烈的怒火,灼灼地刺向他,“你!笨手笨脚的金属疙瘩!莽撞鬼!”
胸脯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起伏着,她伸手指着地上那堆刺目的碎片,指尖都在微微发颤:“这是第几次了?!上次弄坏我的水晶瓶,上上次扯坏我的披帛!我说过,再这样……”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剧烈起伏着的、单薄而决绝的背影,带着花瓣香气的发丝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我就不理你了!绝对!”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像小锤子重重敲打在金属上。
金离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面甲之下,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极紧、极硬的直线。罗丽决绝的背影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所有试图解释的话语都堵了回去。战场上残留的金属嗡鸣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此刻却显得异常空洞。他熔金的眼瞳死死盯着地上那堆粉色的、断裂的残骸,那刺目的颜色仿佛灼痛了他的视线。
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高大的身躯在原地凝固了几秒,像一尊骤然冷却、失去动力的金属雕像。周围幸存的敌人被其他战士清理,喊杀声渐渐远去,唯有风吹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声填补了这片突兀的寂静。
终于,他动了。沉重的金属战靴迈出一步,落在地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咔哒”声。他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力量完全不符的、近乎僵硬的谨慎。覆着臂铠的手掌摊开,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些散落的花瓣和断裂的藤蔓,指尖甚至在微微发抖,生怕一个不慎再碾碎了什么。
他一点一点地捡拾着。沾了尘土的露珠晶石被轻轻捏起,吹去浮尘;散落的花瓣被一片片拢回掌心;断裂的主体藤蔓被极其轻柔地拼合在一起。整个过程缓慢而专注,仿佛他拾起的不是花冠的碎片,而是某种一触即碎的稀世珍宝。最后,所有零碎的部件都被他拢在宽大的、布满战斗痕迹的金属手掌里,小心翼翼地捧着。
他没有试图再去看罗丽的背影,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捧着那堆脆弱不堪的残骸,沉默地转过身,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孤独,一步一步,消失在通往森林深处的暮色里。
静心湖的夜晚总是格外清澈,月光如同一匹巨大的、流淌的银色绸缎,温柔地铺满了整个湖面,又蔓延到岸边。水波轻缓地荡漾,揉碎了这匹银绸,将点点碎光温柔地投映在岸边一块巨大的、被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的磐石上。
金离瞳就坐在这块磐石上。他那身即使在暗夜中也依旧反射着冷硬光泽的铠甲,此刻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柔和朦胧的银边,稍稍敛去了白日里的锋锐与戾气。他微微佝偻着背,巨大的身躯蜷缩着,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摊开在膝头的手掌。
掌心之上,是罗丽那顶破碎的花冠残骸。断裂的藤蔓茬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覆着金属臂铠的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芒。这光芒细如针尖,却蕴含着惊人的锋锐。他屏住了呼吸,连胸腔的起伏都几乎停滞,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那点金芒靠近藤蔓的断裂处。
“嗤……”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如同热铁烙过朽木。他指尖的金芒在藤蔓断口处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灼痕,不仅未能连接,反而让那茬口显得更加焦黑难看。
金离瞳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熔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挫败和恼怒。他烦躁地甩了甩手,指尖的金芒随之熄灭。
不行,蛮力只会毁得更彻底。他盯着那焦黑的痕迹,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跟自己较劲似的,重新凝聚起更微弱、更驯服的一丝金系法力。这一次,不再试图熔接,而是艰难地引导着那点微芒,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拉伸、塑形……汗水沿着他覆盖着金属面甲的额角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磐石上。月光无声流淌,将他专注而笨拙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当第一缕晨曦小心翼翼地越过静心湖对岸低矮的山峦,将淡金色的、带着凉意的光线涂抹在精灵古树的枝桠上时,罗丽推开了自己树屋那扇缠绕着花藤的窗棂。
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露水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拂着她鬓边的发丝。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残留的那点因昨日争吵而生的、沉甸甸的烦闷。目光习惯性地落向窗台——那里通常只有几片被夜风吹落的叶子。
然而,今天那里却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她的心猛地一跳,瞳孔微微收缩。是她的花冠。
它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窗台最平整的位置,沐浴在初生的晨光里。断裂的藤蔓主体被强行拼接在了一起,然而那修复的手法……实在太过笨拙和醒目。几根金色的丝线歪歪扭扭地缠绕在断裂处,像几条突兀盘踞在粉色藤蔓上的异色蜈蚣。有的地方缠绕得过紧,勒得藤蔓微微变形;有的地方又绕得松散,几乎要散开。这粗糙的补救,在晨曦下反而将那破坏的痕迹衬托得更加刺目,透着一股子笨手笨脚的蛮力感。
罗丽抿紧了唇,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那个莽撞的金属疙瘩,果然只会用这种蛮横的方式……
她伸出手,带着一丝残留的愠怒和无可奈何的嫌弃,想要将这修补得奇丑无比的花冠拿起来。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凉的藤蔓和那几根硬邦邦的金线——
一股极其细微的、完全出乎意料的触感,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清晰地传递了上来。
那触感……是圆润的。
罗丽微微一怔,动作顿住了。她低下头,带着一丝探究,用指腹更加仔细地、轻轻地摩挲过那些缠绕着的金线。晨曦温柔地照亮了她指尖的动作。
没错。那并非她预想中金属丝线应有的、冷硬锐利的边缘。指尖所及之处,每一根金线,无论缠绕得多么歪斜别扭,其表面都被极其细致地打磨过。触感温润、光滑,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玉石般的柔腻感。甚至在最细微的转折处,也感觉不到丝毫可能勾挂发丝的毛刺。阳光落在金线上,折射出的不再是武器那般刺眼的寒芒,而是一种内敛的、柔和的暖金色光晕。
她下意识地翻转着花冠,目光沿着那歪歪扭扭却异常光滑的金丝游走。想象在寂静的月光下,那双习惯于挥舞巨剑、粉碎一切的手,是如何笨拙地捏着这细如发丝的金属,又是如何屏住呼吸,用那毁天灭地的力量,近乎虔诚地、一点一点地,磨去所有可能伤人的棱角……
窗外,带着花香的晨风温柔地拂过。静心湖的水波荡漾着,将细碎的金色晨光揉碎了,又铺开。
罗丽低着头,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抚过那些圆润光滑的金丝。窗棂上垂落的常春藤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细长的影子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晃动。
许久,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她唇间逸出。那声音起初像是一声未成形的叹息,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但紧接着,这微弱的气音如同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涟漪,迅速饱满、上扬,最终化成了清晰可闻的“噗嗤”一声。
笑声如同初绽的花苞,带着晨露的清甜,蓦然在寂静的晨光里绽放开来。她肩膀微微耸动,捏着那顶修补得歪歪扭扭、却缠绕着最温柔金线的花冠,越笑越止不住。那笑声轻快、明朗,像一串被风惊动的银铃,彻底驱散了窗台上最后一丝残留的阴翳,也惊起了窗外古树枝头几只早起的、啁啾鸣叫的翠羽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