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知青点都知道，书是周知安的命。更准确地说，是他那本厚厚沉沉、边缘已经卷起了毛边的俄文版《安娜·卡列尼娜》。蓝色硬壳封面，磨得起了毛刺，像个深藏秘密又疲惫不堪的老者。它安静地卧在周知安那只掉了漆、露出灰白色木茬的旧木箱最底层，压着几件浆洗得硬邦邦、打着补丁的旧工装。这箱子，连同里面这沉甸甸的书，构成了知青点里一个无需言说、却人人默守的秘密。
关于书的来历，隐约的风声在逼仄的土坯房里游荡——说破四旧闹得最凶、红袖章映着火光那会儿，十几岁的周知安像一尾沉默的鱼，竟悄悄潜入自家的书房火场，冒着屋梁断裂砸下来的危险，硬生生把这书从烧红的灰烬里抢了出来。他攥着那灼热的书角冲出屋外时，指间的皮肤几乎被烫得粘在了书脊上。更揪心的是，泛黄书页的字里行间，还留着他那已经不知身在何方的父亲用细瘦、挺括的钢笔字写下的批注——那点微末而顽固的墨痕，是他如今仅存、可触摸的温度。书成了过往碎片的唯一寄托，成了他与那个被砸得粉碎、永远回不去的“家”之间，一条无比纤细却不肯断掉的脐带。
初秋的上午，日头晃得晃人眼睛。知青点的小院里堆积着晾晒的大堆金黄苞谷棒子，映衬得那几间土坯房更加灰扑扑、矮趴趴。风里裹着干燥的尘土和成熟的粮食味儿，还有隔壁灶房传来的蒸腾的柴烟气息。轮值打扫公共活动室的林薇握着扫帚，有点心神不属，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墙角那张掉漆的长条桌——桌上那本沉甸甸的深蓝色《安娜》，不知被哪个毛手毛脚的家伙借阅，此刻竟毫无遮拦地摊开着，像一只暴露在外的、搏动的心脏。她没多想，伸手想把它合拢，稳妥移到一边的角落里。可指尖刚触到那光滑的硬壳封面，手腕却莫名其妙地一软，如同无意中碰碎了一场微光中的薄霜。啪嗒一声脆响，书沉重地摔落在糊着半干黄泥的土地面上。
时间凝固了。那一刻林薇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停止了似的。她僵在原地，手悬在半空，像个骤然定格的、失魂落魄的木偶。周围的空气嗡地一声炸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射入窗棂的光柱里疯狂跳舞。院子里苞谷翻扬的声音、远处锅铲的碰撞、同伴压低了嗓门说笑的片段……世界所有的喧嚣，瞬间被那沉闷的一摔吸干、抽空，只剩下她脑子里嗡嗡的、单调的蜂鸣。
她几乎是扑下去抢救的。膝盖重重磕在凉硬的地面上，可她感觉不到疼。拾起来的书沉得像灌了铅，蓝色封面靠近书脊处裂开了一道刺眼的白痕——那是大地无情的掌印。封底也蹭上了湿泥点，肮脏突兀。书页摔得有些松散。林薇的手指颤抖着捧住它，心直往下坠，脑子里只剩下轰鸣：完了，周知安的命根子，被我毁了！
晚上，当知青点那几盏墨水瓶做的简易煤油灯依次熄灭，只留下最深角落里那一盏如豆的小火苗还在固执地跳跃时，周知安过来了。他没有敲门，只是无声地站在林薇的门槛外，高大的身影投进来，将墙角蜷缩着还在懊悔的女孩罩在暗影里。那盏摇曳着微弱光晕的小煤油灯握在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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