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竹马绕阶
紫宸宫的玉阶下,曾有两株并蒂而生的玉兰。天授十三年的春日,八岁的景琰皇子正踮脚给玉兰浇水,水瓢里的银辉溅湿了月白色的锦袍,他却只顾着回头看廊下描花的少女:“阿绾,你看这花骨朵,像不像你腕上的玉铃?”
廊下的苏绾抬起头,眉间还沾着一点胭脂碎屑。她是当朝丞相苏鸿的独女,自三岁起便随父亲入宫伴读,发间总系着景琰亲手编的红绳。此刻她举起刚画好的纨扇,扇面上是两个扎着总角的孩童追蝶,蝶翅上用金粉点了细碎的光:“殿下你看,这是上回在御花园,你说要捉最亮的那只给我。”
景琰抢过纨扇便往怀里塞,鬓边的紫金冠蹭到苏绾的发顶,惹得她咯咯直笑。那时太液池的锦鲤总跟着他们的身影游弋,廊下的铜鹤嘴里常叼着他们藏的蜜饯,就连司天台的监正都笑着说,这对小儿女的命格,像极了上古传说中并蒂而生的扶桑与若木,一为帝星之佐,一为瑶台之主。
苏绾十三岁那年,景琰在猎场为她射下一只白狐。狐裘裹在她身上时,少年皇子的指尖触到她耳尖的温度,突然红了脸:“阿绾,待我日后……”话未说完,便被匆匆赶来的内侍打断——太子因谋逆被废,景琰作为唯一的嫡子,成了储君的不二人选。
那夜,苏绾在相府后院看到北斗倾斜,仿佛有天神在云端重排星轨。她将狐裘叠进樟木箱,箱底压着一片景琰送的玉兰花瓣,已经枯成了琥珀色。父亲苏鸿在廊下抚着胡须叹息:“皇家路,从来是琼楼玉宇,脚下却踩着万丈深渊。”她不懂,只觉得景琰望向她时,眼里的光比东宫的夜明珠还要亮。
及笄赠钗,星河为证
天授十八年,苏绾及笄。按例应在相府设宴,景琰却借着探视恩师的名义,独自来了苏府的揽月轩。
他穿着常服,腰间只系着一枚双鱼玉佩,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窗外的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像极了传说中巫山神女洒下的胭脂雨。苏绾刚换上石榴红的及笄礼裙,发间还未插簪,见他进来便慌忙起身,裙裾扫过案几,打翻了砚台,浓墨在宣纸上晕开,倒像幅写意的山水。
“阿绾。”景琰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却又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打开漆盒,里面是一支白玉嵌珠钗,玉质温润如羊脂,珠光是南海进贡的鲛人泪,钗头雕着比翼鸟,翅膀上的纹路细如发丝。“上古有云,比翼鸟生于南海,一翼一目,不比不飞。我景琰对天起誓,若得承大统,必以皇后之位待你,此生此世,如比翼,似连理。”
苏绾的指尖触到钗身,冰凉的玉质竟烫得她指尖发颤。她抬头时,正撞见景琰眼底的星河,那里面映着她的影子,比任何神话里的璧人都要真切。她不知道,此刻相府外的暗巷里,苏鸿正对着星盘长叹——紫微垣旁的辅星黯淡,似有天狗食月之兆,而代表后位的坤星,竟被一团戾气缠绕。
钗子插上发髻的那一刻,檐角的铜铃突然轻响,像是九天之上的月老在摇动红线。苏绾抚着发钗笑了,颊边的梨涡盛着月光,她轻声道:“殿下,绾绾信你。”
金殿夺嫡,凤冠待嫁
夺嫡的血雨腥风,是从景琰二十岁那年开始的。三皇子勾结外戚意图逼宫,禁军在朱雀大街上厮杀,箭矢穿透了宣德门的朱漆,溅起的血珠落在门前的石狮子上,像极了传说中蚩尤战败时洒落的血。
苏绾记得那夜她守在相府的望楼上,手里攥着景琰送来的密信,信上只有四个字:“静待黎明”。父亲苏鸿带着家将守在宫门,她则在佛堂里燃了整夜的香,祈求东皇太一庇佑她的少年平安。香炉里的灰烬积了厚厚一层,她的指尖被香灰烫出红痕,却浑然不觉。
景琰最终赢了。他踏着晨光走进血染的太极殿时,玄色朝服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却在看到阶下等候的苏绾时,瞬间卸下了满身戾气。他走上前,用带着薄茧的拇指擦去她脸颊的泪痕:“阿绾,我说过会回来。”
那之后,苏鸿以丞相之位力排众议,联合六部尚书奏请立苏绾为后。朝野上下暗流涌动,有人说苏相权倾朝野,恐成外戚之患;有人说苏绾命格柔弱,恐难承凤印。景琰却在朝会上拍了龙椅的扶手,声音如洪钟:“朕的皇后,只有苏绾一人。若有再议者,以谋逆论处!”
那时的他,眼神锐利如传说中的烛龙,一睁眼便是白昼,一闭眼便是黑夜,满朝文武皆俯首帖耳。苏绾在屏风后听着,指尖一遍遍抚过那支玉钗,她想,这便是她要托付一生的君王,是能定鼎天下的英雄。
凤冠霞帔,一眼成殇
天授二十三年,景琰登基,改元景和。册封大典定在三月初三,正是上巳节,传说中黄帝会于泰山、西王母降于瑶池的日子。
苏绾坐在镜前,任由宫女为她梳妆。凤冠上的九只金鸾栩栩如生,珠翠的光华映得她脸色发白。她摸出发钗,想让宫女插在凤冠之下,指尖却抖得厉害。铜镜里的自己,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端庄,可眼底的期待,仍像当年那个追着景琰跑的小姑娘。
通往坤宁宫的红毯,从承天门一直铺到殿门,两侧的宫灯如银河倒悬。景琰穿着十二章纹的龙袍,端坐在殿中,冕旒上的珍珠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神。当苏绾被引着跪拜时,她听到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威严如雷霆:“苏氏绾,贤良淑德,册为皇后,钦此。”
她抬起头,想看清他的表情,可那些珍珠晃得她睁不开眼。只在起身的刹那,她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温柔,像极了昆仑山上千年不化的冰川,突然泄出一丝暖意。那一眼,她记住了龙袍上的日月星辰,记住了他腰间玉带的寒光,更记住了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她的夫君,是大靖的天子。
可她不知道,这是他们成为帝后后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带着暖意的相见。三日后,景琰下旨,为充实后宫、平衡前朝势力,册封了三位贵妃,六位妃嫔。坤宁宫的宫门,从此像被西王母的瑶池水冻结,再未等到过帝王的车辇。
冷院梨花,痴心成疯
坤宁宫的梨花开了又谢,苏绾从春等到夏,从秋盼到冬。她每日晨起都会梳妆,用那支玉钗绾发,然后坐在窗前,望着通往养心殿的路。宫人们都说皇后娘娘傻了,可她总笑着说:“陛下会来的,他说过要像比翼鸟一样。”
她开始对着铜镜说话,模仿当年景琰给她讲的神话:“你知道吗?羲和女神驾着日车,每天都会经过东方的汤谷,那里有她最爱的扶桑。陛下就像羲和,我便是那扶桑,就算不能时刻相见,他心里一定有我。”说这话时,她的指尖会轻轻划过钗头的比翼鸟,仿佛那鸟儿能听懂她的话。
景和三年的上元节,宫里张灯结彩,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像极了传说中女娲补天时散落的五色石。苏绾换上初见时的月白色衣裙,偷偷跑到太液池边,那里曾是他们捉萤火虫的地方。她举着一盏兔子灯,等了整整一夜,直到灯油燃尽,冻得手脚冰凉,也没等来那个熟悉的身影。
回到坤宁宫时,她看到镜中的自己鬓发凌乱,眼底布满红血丝。她突然抓起玉钗,对着镜子比划:“是不是我不好看了?殿下,你看这钗还亮着呢,你说过它会陪我一辈子的。”宫人们吓得跪地求饶,她却咯咯地笑,将钗子重新插好,轻声道:“我不闹,陛下会来的。”
那时的景琰,正在承乾宫与新宠宸贵妃对弈。宸贵妃捻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的“天元”位:“陛下,坤宁宫的娘娘……听说近来不大好。”景琰落子的手顿了顿,棋盘上的黑子如繁星密布,他声音平淡如死水:“皇后身子弱,让太医多照看着。”可他眼底的波澜,像被共工撞翻的不周山,藏着无人知晓的裂痕。
废后诏书,霜雪覆钗
景和七年,苏鸿因“结党营私”被下狱。消息传到坤宁宫时,苏绾正在给窗台上的兰草浇水。她手里的水壶“哐当”落地,水漫过青砖,像极了当年太液池溅起的涟漪。
三日后,景琰带着禁军来到坤宁宫。他穿着常服,却比龙袍更显威严,周身的寒气仿佛能冻结黄泉路上的彼岸花。苏绾听到动静,慌忙从榻上爬起来,发髻散乱,唯有那支玉钗还牢牢插在发间。她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袖,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微微一颤:“陛下,我爹爹是冤枉的,你信我……”
景琰拨开她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他身后的内侍展开明黄的诏书,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皇后苏氏,德行有亏,惑乱朝纲,废为庶人,打入冷宫。钦此。”
苏绾僵在原地,诏书上的字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刺穿她的心脏。她抬头望着景琰,想从他眼里找到一丝当年的温柔,可那里只有深不见底的冷漠,像极了传说中掌管刑罚的阎罗王。“为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殿下,你说过……”
“朕是天子,”景琰打断她,每个字都带着金戈铁马的寒意,“不是当年的景琰。”他转身时,玄色的衣袍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风,吹落了苏绾发间的玉钗。钗子落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一声碎裂的承诺。
苏绾疯了。她捡起玉钗,紧紧攥在手心,任凭尖锐的钗尖刺进掌心,鲜血染红了白玉。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宫殿傻笑:“陛下是要考验我呢,就像当年他藏起我的蜜饯,让我找了三天三夜……”
冷宫雨夜,钗染啼痕
冷宫的墙比坤宁宫的更厚,阳光都吝啬探头。苏绾住在一间漏雨的偏殿,怀里总揣着那支玉钗,钗头的珍珠已经失去了光泽,像鲛人的泪哭干了。
她时常坐在窗前,数着墙上的青苔,嘴里念叨着:“今日是上巳节,殿下说过要带我去曲水流觞……”“玉兰花开了,殿下该来浇水了……”看守的老嬷嬷偷偷抹泪,说这姑娘的心,比传说中望夫石还要硬,也比瑶池的水还要软。
景和十三年的三月初三,又是一个上巳节。夜里下起了大雨,雨水敲打着窗棂,像无数只手在叩门。苏绾突然变得异常清醒,她找出藏在枕下的玉钗,对着铜镜一点点梳发。镜中的人面色蜡黄,鬓发斑白,唯有一双眼睛,还亮得像当年太液池的星光。
她想起天授十三年的那个雨夜,景琰把她护在廊下,用身体挡住漏雨的地方,说:“阿绾别怕,我会像不周山一样,永远给你撑着天。”那时的雨也是这么大,却带着青草的香气,不像此刻的雨,冷得像淬了毒的冰。
苏绾走到窗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雨幕中,她仿佛看到当年的少年提着灯笼向她跑来,紫金冠上的流苏晃啊晃。她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然后将玉钗对准自己的心口,轻轻刺了下去。
“景琰……”她轻声唤着,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我不怪你……”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也染红了那支玉钗,比当年相府的石榴花还要艳。她倒在窗前,手里仍紧紧攥着钗子,眼角的泪混着雨水滑落,像极了鲛人最后的悲鸣。
龙榻惊梦,钗上霜寒
三日后,苏绾的死讯传到养心殿。景琰正在批阅奏折,朱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汁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像一朵盛开的墨莲。
他猛地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砚台、笔洗摔了一地。“备驾!”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连内侍都被他眼中的猩红吓住——那是帝王震怒时才有的颜色,可此刻更多的是恐惧,像被饕餮追赶的猎物。
冷宫的门早已上锁,景琰一脚踹开,铁锈的味道混着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他冲到偏殿,看到的只是一具盖着白布的躯体。掀开布的刹那,他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苏绾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心口插着那支玉钗,白玉被血染成了玛瑙色。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拔出钗子,指尖却在触到钗尖的瞬间缩回——那里还留着她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
“阿绾……”他终于唤出这个藏了十年的名字,声音嘶哑得不像帝王,“我错了……”
原来当年苏鸿确是被构陷,他废后是为了保苏家余脉;原来他夜夜站在坤宁宫的宫墙外,却不敢进去,怕自己的软肋被政敌利用;原来他枕头下,一直压着那把苏绾画的纨扇,扇面上的孩童早已褪色,却还在追着那只金粉蝴蝶。
可一切都晚了。传说中掌管姻缘的月老,终究没能绕过帝王家的权谋;比翼鸟的神话,终究抵不过金銮殿上的权衡。景琰抱着苏绾冰冷的身体,第一次在世人面前落泪,龙袍上的龙纹被泪水浸湿,像一条条失了魂魄的蛟龙。
他命人将那支玉钗收好,藏在养心殿的暗格。此后每年三月初三,他都会独自来到冷宫,坐在苏绾死去的窗前,一坐便是一夜。宫女说,夜深人静时,总能看到帝王对着空窗低语,像在跟谁诉说着什么;还说暗格里的玉钗,每到雨夜就会泛出微光,上面的霜痕,像极了有人在上面哭了千年。
尾声
景和三十年,景琰驾崩。遗诏里写着,与废后苏氏合葬,陪葬品只有那支玉钗。
入葬那日,天降甘霖,太液池的锦鲤突然跃出水面,紫宸宫的玉兰开得比往年都盛。百姓都说,这是帝后魂魄相认的征兆,就像上古传说里,扶桑与若木终究在黄泉路上重逢。
地宫深处,两具棺椁并排而放。那支玉钗被放在苏绾的枕边,历经三十载风霜,白玉上的血色早已褪去,唯有钗头的比翼鸟,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真的要振翅高飞。
而史书上只留下寥寥数语:“景和帝后苏氏,早废,薨于冷宫。帝终身未再立后。”谁也不知道,那支染过血、沾过泪的玉钗里,藏着一个帝王的一生悔恨,和一个女子的至死不渝。
就像昆仑山上的雪,下了千年,终究会覆盖所有的爱恨;就像东海上的月,圆了又缺,终究会记得每一对错过的璧人。钗上的霜雪,宫灯的余温,都在诉说着那个七字的传说——
钗上霜雪映宫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