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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钗染泪等三年

钗梦:甜烬

民国二十六年的上海滩,霓虹初上时总像泼翻了胭脂盒,浓艳里裹着三分虚浮。百乐门的后台镜子前,苏婉宁正由丫鬟替她插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镜中人眼波流转间,是十里洋场最负盛名的清冷。"苏小姐,林少爷又来了,在楼下卡座等着呢。"老妈子的声音隔着珠翠叮当传过来,苏婉宁捏着眉笔的手顿了顿,镜中倒影忽然漫上一层薄雾。

她第一次见林彦洲,是在三年前的深秋。那时他还是沪上林家最不成器的三少爷,一身白西装烫得笔挺,袖口露出的金表链能晃花人眼,身边跟着两个穿黑绸衫的保镖,活脱脱一副纨绔模样。他砸了十块大洋,只要她唱《游园惊梦》,苏婉宁抱着琵琶坐在台上,看他仰头灌下一杯威士忌,喉结滚动时,领口那枚红宝石领针在灯光下跳得刺眼。

"苏小姐唱得好,这玩意儿送你。"散场时他拦在后台,掌心躺着一支金钗,钗头嵌着鸽血红宝石,在廊灯下像团跳动的火焰。苏婉宁后退半步,指尖绞着丝帕:"林少爷的好意心领了,婉宁只卖艺,不收私赠。"他挑眉笑起来,眼角那颗痣都透着漫不经心:"嫌寒酸?那明儿我把汇丰银行的存折送过来?"

后来他成了百乐门的常客,有时点一曲《夜上海》,有时什么都不做,就坐在角落看她卸妆。苏婉宁渐渐习惯了卡座里那道灼热的视线,习惯了他总在散场时递过来的热汤,习惯了他用玩笑话遮掩的关切。有次她被流氓骚扰,是他带着保镖把人拖出去,回来时白衬衫沾了血,却笑着说"苏小姐的场子,得我罩着"。

那年冬至,他又送来那支红钗,用锦盒装着,红绒衬里泛着柔光。"婉宁,"他难得收起玩笑,声音压得很低,"我要出海一趟,做笔大生意。这钗你收着,等我回来。"苏婉宁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忽然想起前几日听来的传闻——林家船队最近总在公海遇袭,海盗猖獗得很。她伸手接过锦盒,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却硬声道:"林少爷说笑了,咱们不过是主顾关系,我可不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他走的那天,苏婉宁正在台上唱《葬花吟》。唱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时,忽然看见码头方向升起黑烟,台下瞬间骚动起来。后来才知道,林家的"顺安号"在吴淞口遇袭,船沉了,无一生还。

苏婉宁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再出来时,鬓角多了支红钗。老仆人阿香看着她对着镜子梳头,忽然红了眼眶:"小姐,您这是......"她抚摸着冰凉的宝石,轻声道:"阿香,你说这红宝石,像不像心口的血?"

日子像黄浦江的水,缓缓淌过三年。苏婉宁依旧在百乐门唱曲,只是再不见往日的清冷,眉眼间多了层挥不去的怅惘。她每天散场后都要去外滩站半个时辰,手里攥着那支红钗,看渡轮来来往往。有相熟的客人劝她:"苏小姐,林少爷怕是回不来了,你这又是何苦?"她总是笑笑,转身时红钗在暮色里闪一下,像句没说出口的应答。

民国二十九年的春天,百乐门来了位新客人。穿灰色长衫,戴副金丝眼镜,说话温文尔雅,自称姓陈,是从南洋来的商人。他每次来都点苏婉宁的曲子,却从不上前搭话,只在她唱《游园惊梦》时,指尖会轻轻敲击桌面,节奏和当年的林彦洲一模一样。

那天散场,陈先生拦住了她。"苏小姐,"他递过一个皮箱,"我受人之托,把这个交给你。"箱子打开时,里面是一沓沓地契和股票,全是林家在上海的产业。苏婉宁的手开始发抖,抬头时正撞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像极了当年那个白衬衫少年。

"这位是?"她注意到他身边站着位穿学生装的姑娘,眉眼英气,腰间别着支钢笔。"这是陆清河,我的......同事。"陈先生的声音有些干涩,苏婉宁忽然笑了,接过皮箱转身就走,红钗在发间晃出细碎的响。

回到住处,阿香捧着张报纸跑进来:"小姐!您看!林少爷......林少爷他回来了!"报纸上印着陈先生的照片,标题写着"华侨富商返沪,重振林家产业"。苏婉宁摸着红钗上的宝石,轻声道:"我知道。"阿香急得跺脚:"那您快去见他啊!"她摇摇头,将皮箱锁进柜子深处:"不必了。"

她其实早就知道。那天陈先生递箱子时,袖口露出道狰狞的疤痕,和当年林彦洲替她挡流氓时留下的伤口,在同一个位置。陆清河腰间的钢笔,笔帽上刻着的"清"字,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暗号——她父亲当年就是共产党,牺牲前留给她的怀表上,也有同样的标记。

民国三十一年深秋,街头巷尾都在传,富商陈先生其实是共产党,昨夜被巡捕房处决在龙华监狱。那天苏婉宁在百乐门开了专场,台上只摆着一把琵琶,她从黄昏唱到深夜,反反复复都是那首《游园惊梦》。唱到"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时,红钗忽然从发间滑落,在舞台上碎成两半,红宝石滚落在地,像滴凝固的血。

散场后,苏婉宁摘下所有珠翠,对着镜子卸下妆容。镜中是张素净的脸,眼角有了细纹,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阿香,把这些行头都收起来吧。"她将碎成两半的红钗捡起来,用锦盒仔细装好,"以后,不唱了。"

后来有人说,苏婉宁在法租界租了间小洋房,院里种满了栀子花,每年花开时,总有人看见她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个锦盒,一看就是一下午。也有人说,当年处决陈先生时,监斩官发现他贴身藏着半支红钗,另一半,据说在苏婉宁手里。

民国三十八年的春天,上海解放那天,阿香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苏婉宁藏在箱底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红钗碎时,方知相思成骨。他用一生护我周全,我以余生守他魂魄,够了。"落款日期,正是林彦洲牺牲的那天。窗外的阳光漫进来,落在摊开的日记上,像给那段浸满血泪的岁月,镀了层温柔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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