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张桂香已经坐在了屋前的石阶上。
她穿着林小树去年冬天送她的月白粗布衫，袖管被她自己仔细补过，针脚歪歪扭扭像小蛇。
发间的木簪松了，几缕湿重的黑发垂在颈侧，沾着夜露的草屑。
石缝里的野菊开得正盛，黄澄澄的花盘擦过她垂落的手背，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望着远处青灰色的山峦。
林小树站在门槛后，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
他昨晚守了张桂香半宿，眼下泛着青，可目光却像被钉在了她背上——她的肩线比往日更单薄，像片被雨打蔫的荷叶。
"小树。"张桂香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晨雾里的蛛丝，"我想去城里生活一段时间。"
石阶下的老黄狗翻了个身，尾巴扫落几片菊瓣。
林小树喉咙发紧，他看见她的手指正一下下摩挲着石阶上的凹痕，那是去年冬天他劈柴时斧刃磕出来的。"不是逃避。"她侧过脸，晨光里眼尾的红痣像颗浸了水的红豆，"我这心里...得晒晒太阳。"
林小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药香——是他新配的去寒膏，混着灶膛里松枝的烟火气。"我明白。"他说，喉结动了动，"上次给镇里王婶看病，她说城里有间澡堂子，池子里泡的都是温泉水。"他摸出兜里的布包，轻轻放在她膝头，"这是卖灵米攒的钱，够你住两个月客栈。"
布包窸窣作响，张桂香低头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簇新的纸币，最上面压着片晒干的野姜花——是小草前天在山涧采的。
她指尖颤了颤，突然握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还留着昨晚运针时的灼痛，她的手却凉得像块浸了水的玉石："你别总想着给人撑伞。"她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晨露，"你也该...给自己留片屋檐。"
山路上突然传来汽车鸣笛。
林小树抬头，看见两辆黑色轿车正碾着碎石子往村里开。
最前头那辆的车窗摇下一半，露出苏月柔的侧脸——她比上个月在村里时白了些，原本病态的苍白里透出点粉，发尾别着枚珍珠发夹，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
张桂香松开手，慢慢站起身。
她拍了拍裙摆的草屑，动作从容得像在打理灶台上的瓷碗。
苏月柔的车停在院门口，两个穿黑西装的护卫先下了车，其中一个伸手要扶她，却被她挥开了。
她踩着小皮鞋哒哒走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林小树心上。
"张姐。"苏月柔先开口，声音清清脆脆的，像敲在玻璃上的雨珠。
她望着张桂香发间的木簪，又看了看林小树沾着药渍的蓝布衫，眼尾轻轻挑了挑，"听说你醒了，我让司机绕了二十里山路买的蜂蜜，在后备箱。"
张桂香笑了，伸手理了理苏月柔被风吹乱的刘海："月柔这皮肤，得用咱们村的野玫瑰露才养得好。"她转身往屋里走，经过林小树时顿了顿，轻声说："我去给你们煮茶。"
苏月柔望着她的背影，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她能闻到空气里残留的药香，还有张桂香身上那股熟悉的灶火味——那是她在城里用再贵的香水都换不来的温度。"小树哥。"她仰头看他，眼睫像两把小刷子，"我知道你不想伤害任何人。"她的声音突然轻了，"可有些事，终究要选一个方向。"
林小树望着她发间的珍珠发夹。
那是上周他在镇里药铺抓药时，她托人送来的——说是感谢他治好了她的寒症。
当时他把发夹塞回礼盒，说"姑娘家的东西，我收着不合适"，可此刻那发夹在她发间闪得刺眼。
"月柔。"他刚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
张桂香站在厨房门口，脚边是一滩褐色的茶渍。
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摔碎的碗片，指节泛白。"我忘了..."她扯出个笑，"这茶缸子有裂纹，前儿小草说要扔的。"
林小树蹲下身捡碎片，指尖被划破了道血口。
张桂香立刻蹲下来，抓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围裙上："你这毛手毛脚的..."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去年给你补衣服，也是这样划破的。"
苏月柔看着他们交叠的手。
她想起上个月在城里，她发着烧打电话给他，他在电话里说"小草又咳了，我走不开"；想起她让司机开了三个小时车送来的补汤，他转手就端给了张桂香；想起刚才张桂香理她刘海时，那动作自然得像...像她原本就该站在那里。
"我该走了。"她转身往车边走，高跟鞋在碎石子上磕出清脆的响，"苏家的船运货要经过村东河，我让他们留了位置。"她顿了顿，没回头，"张姐要是想去城里，明天早上六点，码头见。"
张桂香还蹲在地上，攥着林小树的手。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血正渗进围裙的粗布里，温热的，像团要化不化的糖。"我该走了。"她轻声说，"再不走，小草该醒了，又要拉着我讲她新学的算术题。"
林小树望着她的背影。
她走路时腰肢轻摆，像根在风里晃的柳枝——可他知道，这根柳枝曾在他被醉汉围堵时抄起烧火棍，曾在他妹妹咳得睡不着时守在床头拍了半宿背，曾在他最穷的时候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塞给他，说"补补元气"。
苏月柔已经上了车。
车窗摇下一半，她望着林小树，目光像根细针："你要选吗？"
山风突然大了。
林小树望着两个渐渐走远的背影，一个裹着灶火的温暖，一个沾着都市的清贵；一个把他的破衫补得比新的还结实，一个在他治不好病时红着眼说"我信你"。
他想起张桂香被铁链锁着时说的"你别不要我"，想起苏月柔在药浴时疼得掉眼泪却咬着牙说"再扎一针"，想起小草缩在他怀里说"哥哥要是娶媳妇，我要当最乖的妹妹"。
"我会守护你们。"他突然开口，声音被风撕成碎片，"但不能同时拥有你们。"
张桂香的脚步顿了顿。
她没回头，只是抬手抹了把脸。
苏月柔的手指在车窗上敲了两下，司机立刻发动了车。
两辆黑色轿车碾着碎石子往村外开，扬起的尘土里，张桂香的月白衫角最后晃了晃，消失在晨雾里。
"你可以继续逃。"林雨晴的声音从院角传来。
她靠在老槐树上，手里转着颗子弹，阳光穿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也可以停下来，面对自己的心。"
林小树转身看她。
这个总裹着黑风衣的女人，此刻领口敞着，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枪伤——那是上个月替他挡刀时留下的。"我怕..."他扯了扯发皱的蓝布衫，"怕一旦停下，就会失去更多。"
林雨晴把子弹收进枪套，动作利落地像在收一副牌："你护得住张桂香的伤，治得好苏月柔的病，可你护不住自己的心。"她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往村外走，"今晚山顶有流星，去看看吧——有些事，得在天地面前想清楚。"
夜幕降临时，林小树独自登上了后山。
山风卷着松涛声灌进衣领，他望着脚下星星点点的灯火，想起张桂香屋里的煤油灯，想起苏月柔车上的水晶灯，想起小草床头的萤火虫灯。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那是传承碎片，最近总在他心绪难平的时候发烫。
此刻，玉佩又开始发烫。
他低头，看见玉面浮现出淡金色的纹路，像条细蛇往山的更深处游去。
林小树握紧玉佩，山风掀起他的衣角。
他望着黑黢黢的密林，突然笑了——白九娘的蛊，苏月柔的病，张桂香的伤，还有这越来越清晰的传承感应...
"慢慢来。"他对着山风说，声音里带着股子狠劲，"我总会，一个一个，把该护的都护好。"
玉佩的热度突然灼人。
林小树望着密林深处，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是传承的残卷？
是解蛊的关键？
还是...
他踩着松针往密林里走了两步，月光突然被云遮住。
黑暗里，玉佩的金光更亮了，像团要烧穿夜色的火。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