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

郁幼婵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刚才那场身临其境的“共享”带来的冲击力尚未完全消退，冰冷的雨水和绝望的嘶吼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她试着撑起身体，但手腕传来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

段开卿的目光死死锁在她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彻底打破他认知的、来自异世界的物品。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混杂着惊惧、怀疑、痛苦，以及一丝被强行拖入真相深渊的茫然。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咖啡豆和清洁剂味道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迈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向蜷缩在地上的少女。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世界观上，发出无声的呻吟。

他在她面前蹲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伸出那只刚才还如同铁钳般攥住她的右手，动作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硬和迟疑。

指尖微微颤抖着，最终，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不容拒绝的力道，抓住了郁幼婵那只受伤的手腕。

“呃……” 郁幼婵痛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别动！” 段开卿的声音低沉沙哑，染上几分疲倦。

他用力将她校服的袖子向上推去。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腕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上面赫然印着几个清晰无比的青紫色指印，边缘甚至有些发黑，触目惊心。

段开卿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看着自己留下的“杰作”，看着那脆弱皮肤上清晰的暴力痕迹，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自我厌恶和巨大荒谬感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

他，段开卿，一个信奉科学、自诩理智的唯物主义者，竟然因为一个“幽灵”，因为一段强行闯入他脑海的“记忆”，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高中生……施暴？

这认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他猛地松开手，像是被那青紫的痕迹烫到。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冷藏室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摇晃。

他烦躁地抬手，用力搓了把脸，指腹感受到皮肤上冰凉的汗水和自己异常滚烫的温度。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乱麻，找不到任何头绪。

他需要冷静，需要……一点能证明这一切荒谬绝伦的东西！证明他只是低血糖，只是过度劳累，只是被这个古怪的女孩用某种他不知道的催眠或心理暗示耍了！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冷藏室里搜寻，带着一种濒临溺毙之人寻找浮木的急切。

掠过堆叠的牛奶箱，掠过密封的咖啡豆袋，掠过冰冷的金属货架……最后，定格在冷藏室角落里，一个被遗忘的、用来临时堆放杂物的旧纸箱上。

纸箱边缘，露出半截褪了色的东西。

段开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粗暴地拨开上面覆盖的杂物——几张废弃的咖啡包装纸，一个坏掉的滤网支架。

下面的东西完全暴露出来。

那是一张照片。

一张被小心塑封过、却依然因为岁月和湿气而微微发黄卷边的旧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模糊的绿色，像是某个公园的草坪。照片中央，是一个穿着崭新红色连衣裙、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

她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无比，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两颗小小的门牙。

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只小手正开心地举着一块咬了一口的奶油蛋糕，另一只手则亲昵地牵着一个站在她旁边、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少年的手。

那个少年，有着和段开卿一模一样的眉眼轮廓，只是更青涩，嘴角带着一丝略显别扭、却又无比真实的宠溺笑容。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温柔地落在身边那个穿着红裙、笑得像个小太阳的女孩身上。

照片的右下角，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一行稚嫩却清晰的字迹：

“小绫和哥哥，游乐园，最开心的一天！”

段开卿的身体瞬间僵直如铁！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呼吸，都在看到这张照片的刹那凝固了。时间仿佛被冻结，冷藏机的嗡鸣声被无限拉长、扭曲，变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噪音。

这是小绫十岁生日那天，在游乐园拍的。

那天她穿着他买给她的新红裙子，开心得像只小鸟。

她非要拉着他拍照，还抢着在照片后面歪歪扭扭地写下那行字。

这张照片……这张他一直贴身放在旧钱包夹层里、视若珍宝的照片……怎么会在这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冷藏室的温度更甚，猛地从脚底板窜上脊椎！他清楚地记得，五年前那个雨夜后，他翻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钱包夹！他以为是在混乱中丢失了，或者……被河水冲走了。为此，他曾陷入更深的绝望和自责。

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去年刚开的咖啡馆的堆满杂物的冷藏室角落？！

段开卿猛地转身，充血的眼睛如同探照灯，死死射向刚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的郁幼婵！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疑、质问，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疯狂。

“是你？！”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疑而尖利，“你放的？！你从哪里弄来的？！” 他无法相信！这照片的来历，除了他和家人，没人知道！更不可能有人知道它对他意味着什么！

郁幼婵被他狰狞的表情和质问吓得后退一步，后背再次抵住了冰冷的门框。她看着那张照片，脸上同样写满了惊愕和茫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她用力摇头，声音虚弱却清晰：“不……不是我……我没有……”

她的目光，越过段开卿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落在了那张照片上穿着红裙子、笑容灿烂的小女孩脸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联系感在她心头划过。她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向照片，指尖微微颤抖。

“是她……” 郁幼婵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在死寂的冷藏室里却清晰无比，“是……段小绫……她想让你看到……”

郁幼婵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段开卿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闭嘴！” 他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嘶吼，猛地抓起那张照片，像是抓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抓住一个带来灭顶之灾的诅咒！

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所有的惊疑、痛苦、被颠覆认知的恐慌和对眼前这个“怪胎”的迁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都是你！都是你搞的鬼！装神弄鬼！给我滚！滚出去——！！” 他咆哮着，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和那点仅存的礼貌，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只剩下歇斯底里的驱逐本能。他挥舞着手臂，那张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的照片几乎要被捏碎。

郁幼婵被他狂暴的气势和毫不掩饰的憎恶逼得脸色惨白，眼眶瞬间红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照片上笑容灿烂的红裙女孩，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彻底崩溃、对她只剩下厌恶的男人。

巨大的委屈、恐惧和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涌上心头，压得她几乎窒息。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他，不再试图解释。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那扇沉重的冷藏室门，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冲入外面咖啡店相对温暖的昏黄灯光里。

冷藏室的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暴怒的咆哮和冰冷的绝望。

段开卿靠着冰冷的货架，大口喘着粗气，像一头刚刚经历生死搏斗的野兽。

手中那张照片的塑料封皮，被他捏得咯吱作响。照片上，穿着红裙子的小绫，依旧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无忧无虑，仿佛从未经历过那个冰冷的雨夜。

他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照片上妹妹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刺进他混乱不堪的心脏。

……

他终于冷静下来了。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冰冷逻辑的问题，如同毒蛇的信子，缠绕上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如果郁幼婵真的是在“装神弄鬼”……那这张凭空出现的、他以为早已遗失在五年前雨夜的照片……又该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