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葛生发现那本医案时,惊蛰的雨正敲着柴府的窗。
泛黄的宣纸散落在药柜最深处的暗格,墨迹是三十年前的旧色。他随手翻开一页,指尖倏然顿住——
【癸亥年腊月初七,试药人木葛生,脉象浮数,舌苔薄白。以朱砂为引,辅以相思子三钱,当归二两。】
落款处盖着朱砂印,勾勒出柴束薪年少时的笔迹。
雨声渐密,木葛生一页页翻下去。每页都记着他的病况,从风寒咳喘到刀剑外伤,甚至还有某年上元节他偷吃太多积食的记录。墨迹由稚嫩转为峻峭,如同记录者从少年长成青年。
直到最后几页,笔迹突然凌乱。
【戊辰年七月初九,试药人高热不退,施针无效。父言:此子命数已尽。】
【七月初十,窃取禁术·长生契。以心头血为引,折寿二十年。】
【七月十一,彼苏醒,忘却前事。甚好。】
雨滴砸在窗棂上,像极了那年七月的急雨。木葛生抚过"甚好"二字,指尖沾了点点水痕。
"看够了?"
柴束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雨的凉意。木葛生没有回头,只将医案按在心口:"二十年阳寿,换我这条烂命?"
"不止。"柴束薪走近,抽走他手中宣纸,"后来每次你重伤,都要再折几年。"
烛火噼啪炸开灯花,映出医案末页的新墨——【甲午年冬至,以余生寿数,换彼长乐无忧。】
木葛生突然笑出声:"柴大夫这账算得糊涂。"他拽过对方手腕,指尖按上命门穴,"若我今日撞刀而死,你岂不是白赔一辈子?"
"不会。"柴束薪任他探脉,"你死那日,我自同往。"
窗外惊雷炸响,木葛生触到对方脉象——生机枯竭如深秋残荷,分明是油尽灯枯之兆。
"......什么时候的事?"
"你去年中秋,替我挡箭那次。"
雨声渐歇,晨光漫进窗棂。木葛生忽然扯开对方衣襟,低头咬上心口朱砂痣。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他尝到三十年前那个少年决绝的甜。
"重新写。"他将医案掷在案上,蘸血为墨,"就说——"
【今有痴人木葛生,愿以血肉为炉,炼一味长生汤。】
柴束薪握住他执笔的手,在末尾添上药引:【需柴氏朱砂泪三滴,文火慢熬,共赴百年。】
第一缕日光破云而出时,两只交叠的手在医案按下契印。纸页无风自动,墨迹化作金粉,消散在春风里。
檐下传来药童的惊呼:"师父师娘!院里枯了的老梅抽新枝了!"
木葛生笑着咬破对方指尖:"柴大夫,这味药——"
"要试一辈子。"柴束薪低头,将未尽的话语吻成承诺。
……
十年后的上元夜,柴府老梅开了满树繁花。
小药童们挤在廊下偷看,见师娘又偷了家主的银针,正对着月光比划:"小神医,我给你簪花可好?"
柴束薪纵容他胡闹,发间斜插的梅枝颤巍巍落下一瓣,恰沾在医案新页的墨迹上——
【试药人木葛生,今又偷糖三颗。脉象平和,寿数......】
"寿数如何?"木葛生凑过来看,被揽着腰抱个满怀。
柴束薪执笔添上最后一行:【与天地同久,共日月长明。】
窗外星河倒转,梅香盈袖。
两只银铃在檐下轻撞,一声缠着一声,从青丝响到白头。